这天下午陈新民上班,发现从走廊到办公室,所有的人看自己眼光都有几分诡谲,办公室里的老刘莫名其妙地对两位小青年说:“你们要向陈科长学习,虚怀若谷,不显山不露水,才真是大家气派。”
小青年奉迎道:“那是,那是,跟陈科长一比,我们才知什么叫浅薄,什么叫深沉。”
陈新民一头雾水,秋雨在门口招招手,把他喊进了打字室,一进门,就毫不犹豫地把门锁上了。
“你跟那个和尚打官司了。”
“你怎么知道。”
“法院公告都贴出来了,好几个人下班路过那里看到了,都传你是先富起来的人呢。”
陈新民的脑袋“轰”的一下,首先想到的是变被动为主动,顾不上跟秋雨解释,拔腿往局长室里闯。局长室里只有局长夫妻俩,陈新民连门都忘了敲,老徐惊诧地看了陈新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夺门而去。
“局长,我……”
局长缓缓地转动着办公桌上的茶杯盖,斟字斟句地说:“小陈,你好像与老徐有一点借款方面的瓜葛,我一直不想过问,况且那款子也是老徐那边亲友所托,你不必跟一个老娘们一般见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只是不要在单位里闹得满城风雨,那会对自己的工作和前途都不利。”
“你来得也正好。”局长不让陈新民有讲话的余地,他打开文件来,抽出一张文件递给陈新民,“最近上面来了一个去南京学习的名额,局里已决定派你去。”
所谓的学习实际上是关于计算机软件程序方面的培训班,与陈新民在局里的工作风马牛不相及。陈新民不敢申辩也不想申辩。下班后打开家门,堂弟坐在沙发上喝茶,陈新民渺茫的心中才又升起一线希望。
“和尚回村了”
“没有,”堂弟说:“哥,你告了和尚,传票和判决的公文都在村头小店里放着,一村人都晓得,和尚还敢回来”
陈新民告诉小云要去南京学习一个月,堂弟说:“南京,你说不定能寻得到和尚呢!”
堂弟说:“所有的黄沙船都是在安徽芜湖和县一带装沙,然后运到上海一带卸卖,这中间必须在南京和南通两地过夜,空船也是这般,江面宽风浪大,船老板一般都不敢泊在江中,而是拐进附近的河道,南京有一个叫上新河的地方,船户基本都在那里过夜。”
小云说:“新民,你去那里等几天,说不定让你等着了呢!”
新民说:“不是等几天,而是等到和尚来了为止。反正那个学习班我也听不懂,我就在那个叫上新河的地方守株待兔,三木,你最好也跟我一起去。”
三木说:“哥,我地里有庄稼要侍弄呢”
小云恳求道:“三木,你这次无论如何得帮你哥一次,他一人去那样的陌生地方,我不放心。”
三木说:“只是地里……”
小云说:“算嫂子求你了。”
临行前,小云将二千块钱塞进陈新民的包中,说这是从她母亲那里借来的,陈新民想不到多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笔钱一不留神这么块就无影无踪,现在倒成了债务缠身的人。从前夫妻俩人还自以为有了这点钱,踮踮脚算是奔上小康了,开心时还忍不住沾沾自喜。看着妻子忙忙碌碌往包里塞这样塞那样,陈新民陡然添出一种悲壮,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感觉,为了妻子,为了这个家,陈新民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和尚,
要回那笔钱,不,要回从前那种宁静而温馨的生活。
上新河实际上是长江的一条汊江,是典型的避风港,说是南京,实际是远离城区的小镇。陈新民和三木寻到那里,已是吃晚饭的时候,窄窄的街道上摆满了吃饭的小方桌和乘凉的躺椅。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旅馆,个体户开的,老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精明男子,陈新民问有没有带卫生设施的房间,老板说有,陈新民问有没有晚饭吃,老板也说有,一问价格陈新民吃了一惊,抵得上南京市区的星级宾馆,老板说,你要知道,这是上新河呀,在街上随便抓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说不定就是口进斗金,拥有百万资产的船老板,陈新民已经很累,又怕再找不到旅馆,咬咬牙住了下来,饭是不敢在这里吃了,行李放好后出门寻大排档,老板也不介意,笑嘻嘻地送他们出去。
晚上躺在床上,陈新民注意了电视上的天气预报,风力6-—7级,一般船是不敢开航的,第二天一早,就同三木往河沿跑,天麻麻亮,河面上黑呼呼,走近了才看出是密密匝匝的船的轮廓,船并列着向河中心排去,像是战争年代工兵搭浮桥的组合,大概是从易于保持船的平稳出发。隐隐约约看到驾驶楼下起居室里有人影晃动,陈新民便沿跳板往船头上去,跳板只有搓衣板宽窄,悠悠悬在水面,三木在前,陈新民在后,陈新民悬起来的心也就颤颤抖抖,一直到抱住了船头一侧的绳桩才放稳,定了定神,刚要迈步,斜刺里一条黑影猛地扑过来,跟着是一阵撕裂人心的狗吠,还有稀里哗啦的铁链声。陈新民恐怖地闭上眼睛,发现狗并没有张开血盆大口扑到眼前,惊魂略定,掉头就往跳板上逃,三木一再在船头上说别怕别怕,他听也不听,横冲直撞,冲刺一般的速度,居然没有掉下来。
三木跟着回到岸上,再看那狗,被船头另一侧的绳桩用铁链锁着,顶多一米左右的活动空间,无沦如何是扑不到那边来的,新民后来才晓得,船上人养狗,并不指望靠狗来攻击不速之客,只是让它起个报警的作用。那狗的叫声像是大师级的男高音领唱,河面上所有船上的狗都跟着激情洋溢地合唱起来,此起彼伏,在河道上绵延十几里。船主走上船头,大声地向他们发出询问,一口安徽方言,陈新民冲他摇摇头。
陈新民再不敢走在前面,三木上船去问,陈新民在岸上等,一直沿河滩走出六七里,才开始碰到江滨的船只。
陈新民听到熟悉的乡音,感到说不出的亲切,船上的女人招呼他俩进房间坐,并给他们茶杯里加了开水,房间中央围着一桌打麻将的男人,却并不理睬他们,等到有人和了,才见一个像是主人的男人抽空扫了他们一眼,说:
“是江滨城里来的”
“是哩,”陈新民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借了钱给船上,来要钱的”
“是哩,帮他向别人借的,现在被逼得紧。”
陈新民话音刚落,那男子与桌子别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的嘴角竟浮上了会心的笑意。
三木说:“我们找的是陈和尚,茅儿墩的。”
那帮男人只顾洗牌码牌,好像没听见一般,陈新民和三木晾在那里,很是尴尬,女人送他们下船,过意不去,说:“他们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对你们说的。”
一连找了十几条船,对他们都是这般不冷不热,陈新民对三木说,以前我们在南京读大学时,街上碰到江滨人,不沦认识不认识,都招待他们吃饭住宿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就说的是老乡在外面想家,相互惦念照应,现在——哼,三木说你现在翻这些烂谷子陈芝麻有什么用,不该说是来讨债的,要说是家里人有事,来找船的,陈新民想想三木确实对,接下去就按三木的说法开口。
一连找了三天,和尚的汗毛都没找着一根,陈新民在心里算帐,一天的吃住要二百多,俩人一天还要吸两包烟,住宿费尽管可以报销,可身上带的这些钱,是坚持不了十天半月的,三木惦记地里的稻子该黄了,每天在新民面前嘀咕几遍。俩人正在旅馆里叹气,老板笑模笑样的走进来。
“两位没找到要找的人,是吧!”
“你怎么知道”
“我旅馆里主要住的是来船上要债的人,看你们样子也就明白了。”老板发了烟,点燃后说:“想不想不跑冤枉路,不花冤枉钱,一下子找到人。”
陈新民心里说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不开口,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老板自顾说:“告诉我你们要找的人姓名、绰号、年龄、船的吨位大小,明天晚饭之前我告诉你们他在哪里。”
陈新民喜出望外,但这几天的遭遇,已经使他相信“天上不会掉馅饼”这句老话,果然,老板开价一千,找到船后一次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