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沙丁鱼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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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有一天我的沙丁鱼罐头盒不见了,我一直把它放在枕头边上,很多夜晚我都是看着它入睡的,我侧身抱着白瓷的脚,眼睛看着罐头盒,那罐头盒上彩色的鱼儿带着我游向海洋,我就进入了梦乡。我想一定是被新民偷走了,有一次我和新民发生了争论,争论的问题是沙丁鱼肉是咸的还是淡的,我们都知道固城湖的水是淡的,海洋里的水是咸的。固城湖里的鱼肉是淡的,村里每家烧鱼都要放盐,过年时烧鱼还会放上浓浓的酱油。我依此推理,海洋里的鱼肉应该是咸的,沙丁鱼肉自然是咸的。新民说,咸的水就一定长咸的鱼么?我不能回答。但我有一个沙丁鱼罐头盒,我当着新民的面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罐头盒内侧冰凉的铁皮,我说即使李大卫已经洗了好多遍,罐头盒还是咸咸的,就像你家洗干净的腌菜缸一样咸,新民停止了跟我的争论,新民说,能让我舔一下你的罐头盒么?我不同意。我不想让新民的口水弄脏我的罐头盒,况且我讨厌他总是喜欢跟我抬杠。

新民说,谁要是偷了你的罐头盒让他烂手指。

我不信。

新民说,要是我偷了你的罐头盒,就让我的舌头长白蛆。

我冤枉了新民。我在床底下找到了我的沙丁鱼罐头盒,罐头盒里灌了满满的湿土,我觉得这简直是往我的宝贝里罐了一泡狗屎,我愤怒地将罐头盒底朝天想倒掉那些泥土,可是它们就是不肯掉出来,我狠狠地在床沿上磕了几下子,泥土才不情愿地掉出几小坨,掉出来的还有三三二二的红蚯蚓。白瓷闻声赶过来,说文学你这是做什么,我说这是我的罐头盒!我说话的时侯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白瓷说你吓了姐一跳,姐马上就去帮你洗干净。白瓷说完转身去洗罐头盒了,蚯蚓们像是逃出了栅栏的牛儿羊儿,四处逃窜,好像它们不是蚯蚓,是长了一百条腿的蜈蚣。

白瓷说我用香皂抹了一遍,你闻闻,白瓷将罐头盒伸到我鼻子底下,我真的闻到了洋胰子才有的香味。白瓷找了一个纸盒子,将湿土放进去,然后去一一捉拿那些逃到了墙根下的红蚯蚓。

其实白瓷一出屋子,我就原谅她了。白瓷被我的眼泪吓得不轻,额上惊慌得沁出了细小的汗珠,我心软了,我说姐,你不能捡,让我捡。

我为什么不能捡?

我说,你还没出嫁呢,我娘说,没出嫁的姑娘比不得男娃,捡了蚯蚓的手一不小心抹到身子上身子会难受,要是熬不了难受去挠去抠,就会弄破身子里的一张玻璃纸,谁那张玻璃纸破了,我娘说就没男人肯娶她了。

没人肯娶姐,姐就等着文学来娶姐。

白瓷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眼角里漾着笑看我,我知道她要看我的羞,我才不让她得逞呢。我一低头,将红蚯蚓一条条往纸盒里捡,红蚯蚓的身子在我的手里一扭三曲,我的手心就痒痒,我抬头看看白瓷,那痒痒就跑进了我身体的每个角落。

我说,姐,你养蚯蚓是不是也想去钓鱼?

我们都喜欢到湖岸上钓鱼,找一根竹竿,扯一根线,再用被娘用豁了嘴的缝衣针弯一个鱼钩,我们在湖岸上站成一排,派一个人爬在高高的杨树上放哨,远远地看见湖管会的人摇船过来,发一声喊,我们就跑得无影无踪,等湖管会的船摇远了,我们又出现在湖岸上。倘若钓不着什么鱼,我们就跟湖管会的人捉迷藏玩,不等船摇远,就在湖岸边冒出来,大声地招引他们回头来抓。连着几个来回,累得他们抓着桨直喘气,气得他们翻白眼,那一天我们就开心得忘了钓鱼。

我说,姐,你要是用红蚯蚓做饵,可不能忘了觅沙土擦手。

纸盒里肯定养不成蚯蚓,我在湖滩上捡回一个破瓦罐,打算将土和蚯蚓倒进去。不少蚯蚓已进逃进了土缝,我想了想,拿出小刀把剩下的蚯蚓一切两段,蚯蚓有几条命哩,一段蚯蚓不几天就能又长成一条完整的蚯蚓,就像那些湖岸边的水杨树,你随便折一根树枝插进土,明年你来看,它又是一棵有枝有叶的水杨树了。

被切断的蚯蚓痛得在地上像上了岸的鱼不停地弹跳,滴出星星点点的血珠子,我说它痛哩,白瓷说流血不痛,流泪才是痛。我想说流泪怎么会痛呢,比如说刚才我流泪就哪里都不痛,我没说,我手里正忙呢,再说一个男子汉不能拿自个儿掉的眼泪来说事儿。

稻子进了仓,秋雨就一个劲下了,固城湖的路除了巷子里铺着青石板,全都是土路。雨下滥了,你穿着布鞋出去,泥巴就像狗屎一样粘着鞋帮鞋底,你回到家娘的数落就会比狗屎还粘还臭。全村就李大卫有一双胶鞋,亮得像国民党军官穿的靴子,可是李大卫的胶鞋也没能穿几天,有一回他把胶鞋洗净了晾在窗台上,他出去兜了一会儿胶鞋就长了脚没了踪影。我们要出家门,就踩高跷,我们村里每家每户的门角落里都靠着一对、二对高跷,你别以为那是用来表演节目的,它就是我们雨天的鞋。雨天固城湖村巷里的老老小小都会突然高出一截,两个爷们在泥路上相遇嘴上招呼着,脚一用劲,高跷就生了根扎在泥地里,他们吸根烟,骂几声狗日的天,然后脚一拐,继续走各自的路,这让当年下放的知青们看得目瞪口呆,后来他们自己也学会了,高跷也成了他们雨天长长的腿。但雨天毕竟是雨天,大人一般都不出门,他们喜欢睡在被窝里听屋顶上的雨声,聊地里的收成,聊年底的分红,这样的时候你要是他们的儿子,你就别想溜出门去,他们的听众本来就少,绝不允许你中途退场。你就乖乖地躺在床上听他们的话痨,听着听着你觉得耳朵就要长出茧了你又睡着了。

这样的雨天我习惯了睡觉。白瓷喜欢在雨天烧一锅热水洗澡。我不知道白瓷为什么热爱洗澡,我娘说城里人不晓得珍惜柴草,就是掉在茅坑里也用不着洗这样勤。白瓷洗她的澡,我继续睡我的觉。等我一觉醒来去撒尿,白瓷又上床睡着了。白瓷也贪床呢,屋角澡盆里的水都没去倒。我想喊醒白瓷,白瓷睡觉也像我们一样不老实,大半个身子都在被子外面。我没有喊,我想轻轻帮她盖上被子算了,可是我愣住了。白瓷穿着衬衣睡着的,白瓷那里的钮扣散了,露出了跟我娘一样又肥又白的奶子,一条红蚯蚓趴在上面探出头来朝我看哩。我心里着急,雨天一到,土里的蚯蚓就想出来闲逛,可这条红蚯蚓竟然溜达到了白瓷的奶子上。我伸出手指想捡出它,它头一缩就朝后撤,我的目光追着它就看到了白瓷红红的奶豆豆。我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唾沫,我想到了我娘又黑又大桑椹一样的奶豆豆,在相当长的一个阶段娘给我妹妹喂奶我就不肯走,我在等我娘喂完了把剩下的喂我几口。我是村子里最倒霉的孩子之一,我一到五岁我妹妹就抢去了我娘的奶豆豆,谁让我不是我娘最小的孩子。我们村里的孩子吃奶大都要吃到七八岁,没啥给孩子吃,娘的奶只要还有咋能不喂孩子,何况它又不花钱。新民每次跟我们玩累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掀开娘的衣襟吸几口奶解渴。白瓷的奶豆豆不像我娘,白瓷的奶豆豆像一颗刚剥出荚的新鲜赤豆,红蚯蚓以为白瓷的奶豆豆是棵树哩,它伸出粉红的尖脑袋触一触奶豆豆想攀上去,我看见白瓷的身子就闪电般一颤,像是一颗石子扔进了水面,小小的一点儿漫出了千层的漪涟。我怕白瓷给它闹醒,可白瓷闭着眼晴,洗过澡后红扑扑的脸上没一丝动静,喉咙里还有隐隐的呼噜,这个白瓷,她还笑话我打呼噜呢。红蚯蚓又是伸出婴儿小指头般的尖脑袋一触,白瓷的身子又是一颤。我想它是不想让白瓷睡了,我索性摇摇白瓷的肩膀,姐,醒一醒,蚯蚓爬到你身子上了,白瓷一下子醒了,白瓷慌得一下子坐起来,慌得连脖子都涨红了。白瓷逃到床下,我从被窝里捡出四五条红蚯蚓,它们真是不管生死,难道就不怕被我们压成肉泥?

回到床上,我再也睡不着,我想白瓷知道不知道我看见了她的奶豆豆呢?白瓷知道不知道我差一点馋得要吸几口她的奶豆豆呢?我想起生产队开会的时候,几个男劳力经常把我围住,手里拿着几颗糖或者炒香的豆子,说,文学,来,告诉我们白瓷的奶豆豆是红的还是黑的,告诉我们白瓷的奶子是像梨还是像桃,这吃食就全归你。我馋,但我从不出卖白瓷。我说,你娘的奶豆豆是咋样就是咋样,你娘的奶子像咋就像咋,你难道没吃过你娘的奶?他们咋呼着要揍我,我早一溜烟跑没了影。

我在心里对白瓷说,姐,我知道了我也不会跟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