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卫突然回南京城回得勤了,有时夜里我和白瓷睡得正香,李大卫开门的声音把我们闹醒了。文革他爹说,李大卫你出工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年底分红你连自己的口粮都挣不到嘴了。李大卫说,队长,不定到年底我已经是南京城的工人阶级,到时候工人老大哥一定请你去吃南京的鸭屁股。文革爹最馋的是鸭屁股,村里谁家杀了鸭他都去讨一个鸭屁股。李大卫每次回来都两手空空,李大卫穷得狗都不舔他的屁眼,我们再也指望不上他能捎给一星半点解馋的东西。文革说,李大卫,南京供销社的沙丁鱼罐头没有卖给别人吧?李大卫说在呢,你们一凑到伍块钱我就买它回来。李大卫回南京城从来不买车票,李大卫步行到县城,然后去扒粮食车队运粮去南京城的车,第二天又扒粮食车队的空车回。
李大卫回来有时给白瓷带来好消息,说快了快了,云南的知青把铁轨都扒了,中央肯定得彻底解决知青的问题了。或者说,谁谁谁的爸爸又在报纸的照片上露面了,你爸爸解放的日子不会远了。白瓷的眼睛就亮得能照得见人。李大卫有时给白瓷带回的是坏消息,说找着谁谁谁了,谁谁谁在干校见过你父母亲,可是后来被关到不同的地方了。白瓷的眼睛就会湿漉漉地掉出眼泪,坐在那里愣怔老半天。
白瓷做梦都想回她的南京城,回到他爹娘的身边,白瓷才不会留在固城湖给我做媳妇,我心里清楚得很。我不生气,那个叫南京的城市摆着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那里有白瓷的爹白瓷的娘,换做是我,我也舍不下。
白瓷说,下次你扒车回去把我也带上。
李大卫说,那可不行,那帮开车的发现了还不把你撕扯吃了。
白瓷又不是一只烧鸡,谁会把她撕撕扯扯吃下去。我知道是李大卫不愿带上她。李大卫说,白瓷你放心,哪怕下次只有一个指标,我也让你走掉。白瓷说,你恋上这里了?你舍不得离开固城湖了。固城湖多好,三婶问你长,四婶问你短,这么多人宠你疼你,你是不肯走。
白瓷丢下我和李大卫,转身回了她的屋子。
李大卫每次回南京城,我们都惦记一次南京城的沙丁鱼罐头。文革召集我们召开了一次关于沙丁鱼罐头的专门会议,会议之前文革带领我们考察了收购站的小黑板,小黑板上新添了两项收购内容,“乌龟壳”和“黄鼠狼皮”,这次的字我全认得,我爹发的农民扫盲课本上全都有。固城湖的人都不吃乌龟,有人说乌龟能活千年,吃不得;有人说,乌龟肉又酸又涩,不能吃。我们到哪里去找乌龟壳呢?我说我倒有一只小乌龟,那是我爹打渔顺带捎给我玩的,我把它养在泔水缸里,可就是剥下它的壳也没二两重。文革说,首先是每个人要破除迷信,然后是每个人要献计献策。我回家求我爹,每次弄到了乌龟都别扔掉,统通带回来给我。我爹说乌龟又吃不得卖不掉,你要那么多乌龟有什么用。我说你给我一只乌龟,我给你挠一回背。我爹的后背比生产队牯牛的背还肉实,我爹说那肉里养着一群痒痒虫,爹忙的时候它们不动,闲的时候它们就出来造反,我爹不是生产队的牯牛,牯牛背上叮了牛蝇,牯牛一甩尾巴就把它们赶走,我爹没有尾巴,我爹这时候就求我做他的尾巴,我锋利的指甲把爹的后背挠得“唰唰”响,我爹惬意地说,还是我儿好,我就乘机提条件。我爹说,湖心岛的杨树上不知卧着多少只乌龟,下次我给你逮几只。这可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立即丢下我爹的后背夺门就溜,我要马上告诉文革。
湖心岛的杨树都长在水边,我们把船摇到杨树下,树枝上一只只乌龟都排着队在晒太阳,它们懒洋洋地撩开眼皮看一下我们,又缩回脑袋继续瞌睡,我们扬起船浆仰天朝树枝又敲又砸,它们才知道来者不善,它们迅速缩成一个球,翻身就往水面落,把船舱砸得“砰砰”响,我们手忙脚乱去逮,按了这一只,跑了那一只,一点数逮住的所剩无几,我说我有办法,在舱里灌上淹到脚踝的水,它们就老老实实不乱窜了。我爹捕鱼就用的这法子,鱼在舱底板上乱蹦乱跳,一不小心它就弹回湖中,我爹在舱里蓄上浅浅一层水,鱼们就在水里摇头摆尾安份了,它以为又回到它家屋子里了哩!这办法还真的灵,乌龟们跟鱼一样笨。
怎么才能剥下乌龟壳难不到我们,正是秋收季节,一到黄昏,打谷场上就会烧一个巨大的灰堆,那点着的是白天留下的碎谷穗乱草屑等垃圾,烧成灰撒到地里能肥田。乌龟们死到临头不服气,用一根筷子捣过去它就伸出小脑袋死死咬住,以为咬的是你的手指哩,文革手起刀落乌龟的小脑袋就离了身子。我们把没了脑袋的乌龟扔进灰堆,不一会儿打谷场上就飘扬着诱人的肉香。新民说说不定味道不错呢,我尝一口试试,新民真的咬了一口,我们眼巴巴地期待着新民咬第二口,新民的嘴上啃了黑乎乎一圈草灰,新民突然“呸呸呸”地把咀嚼的东西吐了起来,一路奔跑去水边漱嘴。文革说,谁叫你嘴馋。我们集体幸灾乐祸,你以为这乌龟肉是那种叫沙丁的鱼?
我们有了八十五个乌龟壳。
逮黄鼠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黄鼠狼比乌龟狡猾一万倍。黄鼠狼一般都住在村外的坟地里,偶尔会光临村里某一家的鸡窝,假如有一天半夜你家的鸡窝公鸡叫母鸡飞,那是黄鼠狼来拖鸡了,爹娘急急忙忙点灯去撵,运气好你能在院子里捡到一只被咬断了脖子的老母鸡,讲实话我们并不反感黄鼠狼,因为第二天的饭桌上就冒出了一碗红烧鸡,这一次你可以尽情地吃,没有客人娘不会挡你挟鸡块的筷子。问题是黄鼠狼长了一身值钱的皮毛,一张皮值贰块钱,我们可以不跟黄鼠狼作对,可我们不能跟钱作对,跟钱作对就是跟香喷喷的沙丁鱼作对。秋收的季节黄鼠狼喜欢在打谷场转悠,打谷场的粮食吸引来了田鼠,田鼠吸引来了黄鼠狼。我们制作了一个特大号鼠夹,里面放着一只吱吱哀鸣的小老鼠。黄鼠狼的鼻子又尖又长,我们判断它的鼻子会嗅出我们身上的汗臭,我们远远地躲在下风口的草垛角落,期待着一声脆响欢呼着去收获猎物。这一天晚上的天特别地黑,秋夜的风已有几分寒意,时间就过得特别慢。文革说,我们轮流讲故事吧,葛新民第一个说。新民的爷爷是村里的故事大王,新民说了一个黄鼠狼的故事,新民说从前有一个教书先生,白天在祠堂里教学生,晚上就住在祠堂里,每天晚上教书先生都听见有一个孩子在梁头上哭,教书先生胆大,有一次就点亮灯想看个明白,屋粱上悬着一双晃来晃去的小红鞋,一只戴着小孩帽的黄鼠狼正模仿着小孩的声音哭得伤心,我们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文革果断地打断新民说,停,那是狐狸精。我们分不清黄鼠狼和狐狸,恐惧逼得我们愈挤愈紧。打谷场上不时传来“吱吱”的尖叫,追赶老鼠的黄鼠狼用长长的尾巴擦出一道道磷火,以前我们以为是鬼火,幸亏李大卫有一次对我们进行了科普扫盲。我的脑中不断在想,这些奔跑的黄鼠狼有没有戴一顶小红帽?有没有穿一双小红鞋?它们从坟地来,坟地里曾经埋了戴小红帽穿小红鞋睡小红棺材的死小孩。
一个黑影突然从草垛另一侧跑出来,在朦胧中长发飘飘一闪而过,消失在黑夜中。鬼,是一个女鬼,我不由得惊叫。文革说文学你胡说,大家跟我追!我挪不动腿,一个更高大的黑影从草垛后冒了出来,说,文学,是我,我们从声音中听出了是李大卫。有李大卫在,我们心里镇定了不少。
李大卫为什么在这里?我向文革请假说,我肚子痛,我要回家拉屎。不等文革同意,我一跃而起,冲进了黑暗。夜风在我耳侧呼呼而过,我的双脚在田埂上疾步如飞,不时有来不及躲避的田鼠惨叫一声,被我踢飞在黑夜中。我气喘吁吁推开白瓷的门,我大声喊,姐,姐,白瓷正躺在被窝里看书,说怎么了文学?我看见白瓷齐耳的短发,我对白瓷咧嘴一笑,我怎么会忘记了白瓷剪的是短发。我说,我要喝水。
那一天我们没算计成黄鼠狼,倒让黄鼠狼嬉弄了我们。文革说,黄鼠狼像一群围着钓饵转悠的大鱼,在你眼面前游来游去,就是不咬饵,狗日的黄鼠狼成了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