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沙丁鱼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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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入了冬,夜就特别长,夜一长肚子就容易饿,肚子饿就有人惦记生产队仓库的稻子。能动心思的都是聪明人,一般不偷自己生产队的稻子,文革爹说,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但这世上不止一只兔子,你窝边的草你不吃别人未必放过,所以文革爹还是每天安排一个男劳力去仓库值夜。

出事的那一夜月黑风高,我们被巷子里青石板上“咚咚”的脚步声惊醒,接着村里的狗比赛一般此起彼伏的吠叫声划破了夜空,有人偷粮了,有人偷粮了,是文革爹的声音,白瓷说,不好,今天是李大卫值班,我们披上棉袄,跟着巷子里的人朝仓库跑去。

人们跑到仓库门口,仓库的门突然黑洞洞开了,李大卫使一根船桨冲出来,迎面就砸倒了人群里的一个人,李大卫说,有我在,你们休想扒走一粒粮,文革爹说,你打错人了,是我们哩,你快把电筒打开。电筒是我们生产队唯一的电器,值夜的人才能搂着它睡一夜。李大卫开了电筒,被砸倒的是白条,“唉哟唉哟”直不起腰来。

仓库的门窗都关着,文革爹夺过电筒朝粮堆上照,那些草木灰印的五角星角是角棱是棱。每个粮堆堆好,文革爹都用刻着五角星的木板印蘸上草木灰打印,只要你在稻堆上掬一把,那些五角星就丢胳膊掉腿。文革爹用雪亮的电筒照了个遍,只有矮着身子的白条发现了一个女人用的发卡,白条说,谁家的婆娘把发卡掉这里了?有人说,不定是哪只老鼠从床底下拖来的呢。粮食平安无事,文革爹埋怨白条说,都是你一惊一乍的,闹得大家没睡到一个安稳觉。

李大卫要回电筒,说,队长,有我在,什么人都别想打主意。

回到屋里,白瓷说,那发卡是三婶头上戴的。我才不管它是谁头上戴的哩,我又冷又困。白瓷说,三婶要找李大卫,为什么不到李大卫屋里来呢?

还不是因为李大卫怕你,我在心里说。不管是三婶四婶还是村里别的女人进了李大卫的屋,白瓷就在这边把家什弄得响声惊天动地,有时候还指使我去那边借东借西。白瓷说,文学,去找李大卫借点盐,我说,你灶台上有盐呢,那就去那边倒半碗醋,我只能取只碗去推李大卫的门。

李大卫又要回南京城了,李大卫这次身上带着我们凑齐的伍块钱,我们把乌龟壳变成了钱,还缺伍毛。我问李大卫,要是我给你一条鱼,你敢不敢到街上去卖钱?李大卫说,我怎么不敢?我爹和我娘都不敢,我爹只敢偷偷地用鱼和人家换东西,有一回我爹揣着一条鱼去和金花换豆腐,湖管会的人发现了罚了我爹一个月的工分,我娘黑着脸半年不理我爹。文革说,你可不能去找金花换,李大卫一口答应。我当晚就从家里偷了一条咸鱼交给李大卫,娘发现少了鱼问我爹,爹说肯定是谁家的猫偷走了。村里的人不知道我家哪里藏着鱼,可村里的猫全知道。

李大卫临走时特意来了白瓷屋里,李大卫说,白瓷,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要打听到你父母的消息,一有消息我就连夜扒车回固城湖。我说还有我们的沙丁鱼罐头,李大卫说,我怎么会忘掉,伍元钱放在我口袋里比放着块石头还硌人呢。

李大卫一去无音信,一个月过去了还没回,文革和新民几乎每天去摇李大卫的门,我说你们别摇了,李大卫回来了我隔墙住着能不知道?白瓷也盼着李大卫回,听不见李大卫的呼噜,冬天的夜特别静,特别长。白瓷捧着她和爹娘的合影,常常是我半夜醒来脸上还挂着泪坐在床头。

等得心焦的还有四婶,四婶常常有事没事来我们门口转一转,白瓷在,四婶不进白瓷的屋子坐;四婶走了,白瓷说,生产队仓库里掉的发卡是四婶的哩。可有一回,白瓷不在的时候四婶过来了,四婶说,文学,也不喊四婶进屋坐坐?我说这是白瓷的屋子,白瓷不喜欢别人进她的屋。四婶说,我倒要进屋来看看城里姑娘的屋里有啥稀罕,我拦都拦不住。

四婶仰头看看头顶上的屋梁,屋粱上只有高高的蜘蛛网;四婶低头看看屋下的床,看到了床板下的搪瓷痰盂,四婶说,白瓷的屁股也比我们享福哩。四婶弯下腰,看见了痰盂后面的破瓦罐。四婶比见到了搪瓷痰盂还稀罕,说白瓷养的是红蚯蚓?我说白瓷的红蚯蚓关你什么事?我反感这个蛮横的女人。

我走在巷子的青石板路上,三婶拦住我说,文学,白瓷养了一罐红蚯蚓?

我在水埠上拎水,白条拦住我,白条的腰直了,直得能挑两水桶水。夏天以来白条一直不跟我搭话,这一次却主动开口,文学,白瓷养了一罐红蚯蚓?

我在家里和爹娘吃饭,娘放下碗,说,文学,白瓷是不是真养了一罐红蚯蚓?我说你们烦不烦,我家的红蚯蚓不比白瓷养的多海了?娘看看爹,爹也放下碗,看看娘。

娘要我搬回家住,我不肯,娘这回发了狠,娘说,你要再敢睡到那屋里,老娘就砸断你的腿。

白瓷是大年夜死在自己屋里的,白瓷用菜刀割了自己的手腕,白瓷的血淌到了门外,第二天大年初一拜年的人看见了才惊了一村的人。

拿刀割出这么多血她怎么就不痛不喊呢?文革爹对公社来的领导说。我想说,白瓷说过,流血不痛,流泪才是痛,但是我说不出,说了又有谁会当真呢。

后来,李大卫再也没来过固城湖,来过的是白瓷的爹和娘。他们把白瓷从坟里扒起一家三口回了南京。

后来,我的两颗小黑豆奶子突然肿了痛了,里面长出了一个小杏核。

后来,我的下巴下长出了一个硬喉结,一上一下,我说话,声音就变成一只大白鹅。

后来,我进了南京城做了一个南京人,这时候南京城的柜台里已寻不着沙丁鱼罐头,我这辈子再也吃不到那种叫沙丁的罐装鱼了。再后来,我四十岁的时候,在秋雨绵绵的夜晚,我写下了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