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山芋印和箩卜印,宝来拎着墨水和一块海绵,我们再次经过“花川广场”。看见那个理发店式的旋转灯箱我才意识到,近一个月来我们每天都从这里经过。之前走的那条路上有驴肉火烧店和羊肉泡馍店,吃完了走几步就是公交车站,随便搭上一辆就可以进市区。宝来还是个一声不吭的有心人,我都打算好好佩服他一下了,第二天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快六点钟,他又从屋顶上下来去买啤酒,我主动跟上,为的是活动一下我脆弱的神经。我被迫对跑步上了瘾。我们气喘吁吁地跑过“花川广场”,他慢下来,人往前跑脑袋往后转,几乎转过了三百六十度,他透过玻璃墙往酒吧里面看。买完啤酒回来,他还看,跑过了酒吧他停下来,抹着汗珠问我:
“你看见靠墙趴着的那人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
“哪一个?”
“就是靠着门右边玻璃墙的那个。”
我还是没印象。我就没朝里看。
“帮我看看,就看头发长短。”
我走回去,果然看见一个女孩歪着头趴在桌上,看不见脸,甚至头发的长短一下子都辨不清楚。酒吧里乱糟糟的,传出来摇滚音乐和男男女女惊咋的叫声。她可能睡着了,一动不动。我在电线杆子底下捡了块小石子,控制好力度抛向玻璃墙,那女孩转一下脑袋。长发,至少不算短。我告诉宝来。宝来说哦,因为失望脸陡然变长了。
“你在找人?”我问。
“她短发。”
“谁?”
“不认识。”
“不认识你找人家干吗?”
“要买四瓶的,怎么只拎回来三瓶?”
神经衰弱再厉害我也明白宝来有问题了,竟然喜欢上一个不认识的女孩。我想笑,最后终于没忍住笑出来。我说你开酒吧就伺候一个人啊?
“别笑,”宝来脸都红了,“别跟行健和米箩说。一点儿口风都不能露。”
“那你得说实话。”
宝来呱唧几下嘴,替哥保密啊。他也不敢肯定那就是喜欢,反正看见她第一眼,他听见身体里有根软骨咯嘣响了一声,就像小匕首入了鞘。你看见一个人发呆时会突然心疼和难过吗?宝来停下来问我。我用晃一晃酒瓶子示意他继续讲。三十天前的一个下午,大概就现在这个时间,他在酒吧斜对面的报亭里给我姑父回电话,一扭头看见靠玻璃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短头发的女孩。那个下巴有点尖的女孩在腰杆挺直地发呆,面前是一瓶啤酒,啤酒瓶旁边是一杯带吸管的红色饮料,可能是西瓜汁,也可能不是。那是纯正的像雕塑一样的发呆,从她空洞的眼神里宝来可以断定她什么都没看见。她就那么挺直地坐着,像听课一样。宝来无端地觉得她很难过,她的坐姿证明了这一点,她皮肤白得单薄。宝来就听见了自己身体里传来咯嘣一声,像小匕首入了鞘,心疼了一下。除了这一下心疼和因为听电话走神被我姑父训了两句,这事到此为止。
即使隔天第二次打电话时看见她,他也不认为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小匕首又入了回鞘。到第三次,因为下雨,他去大超市帮我们买雨伞,又看见她。这次我记得,我们在屋子里打牌打累了,想出去吃饭又没有伞,打小广告时经常顺手丢了雨伞,行健和米箩说今天就不输烟和酒了,跑个腿吧,买雨伞。宝来经过酒吧,那女孩换了一件金黄色的衣服坐在同一个位置。他莫名其妙地又难过了一下,照理说金黄色衣服配白皮肤,衬得人欢欣和精神,为什么偏偏穿在她身上就显得忧伤呢。那天她的腰杆没那么直,发呆的方向也发生了变化,扭着身子透过玻璃往雨地里看。穿过雨帘和布上水汽的玻璃墙,宝来看见她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细长的白色香烟。她把眼前的那一块水汽擦得很干净,宝来在经过她的一瞬间撞上了她的眼神。宝来当时的感觉是,正打小广告时看见了警察,脚下一哆嗦差点倒在雨地里。
此后宝来留了心。说不明白为什么,一到下午六点他就觉得身上藏了把小匕首,得让它入鞘;就像我在四五点钟准时心悸一样。他从屋顶上下来,找各种借口,一溜小跑过来看看,仅仅是看看。那女孩真是个好顾客,六点左右基本都坐在玻璃墙前,一个人。她交替着做相同的事,发呆,抽烟,喝酒,喝饮料,腰杆挺直或者稍稍有点弯,个别时候也会趴在桌上,不知道睡没睡着。
怪不得我头一疼他就带我跑步,也不单是为了我好啊。掐指一算,我跟他围着酒吧至少跑了十次。我也就是个头脑出了问题的灯泡。
“然后呢?”
“你都知道了,她已经三天没来了。”
“她认识你了?”
“不知道。”
我又笑起来,我的哥呀,你还不如行健那样没事想像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更靠谱。我敢说,要是我把这事跟他们俩讲了,宝来不仅是个傻子,还得是个疯子。一见钟情我听说过,但隔着道玻璃一见钟情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宝来哥啊。
“我没想怎么样,”宝来的脸都紫了。“真的。我就有点担心她。”
好吧,反正吃饱饭也没事干,你就瞎操心吧。可是,这心也操不上啊。我倒想见见那女孩了,得多忧郁和悲伤的姑娘才能让宝来如此放心不下。
一连十天,我顶着神经衰弱和巨大的好奇跟宝来围着“花川广场”长跑。跑步对头疼和头紧疗效甚好,但对好奇毫无帮助,那女孩就没露过面。如果碰巧那位置上坐了一个年轻女孩,即使宝来已经确信不是,依然要让我再去验证一下,他不放心。这一天我跑得浑身大汗,头脑异常清明,不得不怀疑世上是否真有那么一个宝来正操心的人。
“有,真有,她就坐坐在那个位位子子上,”宝来恨不得把嘴咧开来证明此言不虚,但他手指的地方此刻坐着的是一个留着长头发的男人。“你你也不相信信我?”
看在都结巴了的份上,我决定再坚持几天。反正看到看不到她我都得跑步。
一晃又是五天,啥也没看到。我决定跑步只为了治疗神经衰弱,我就不该对这世界充满好奇。宝来因为大运动量变瘦了,脸皮有点泄,看起来日甚一日地绝望。他安慰他自己和我,她没出现说明一切都好,这是好消息。我出于习惯反驳他:为什么就不可能是个坏消息呢?他立马有点懵,揪着肥厚的大耳垂拼命拽。他的大耳垂一直是我爸妈羡慕的对象,我妈想起来就跟我说,你要有宝来那么大的耳垂就好了。耳垂大有福,佛祖都耳大垂肩。我怀疑宝来的耳垂是拽大的,我要这么拽法,不会比他的小。宝来扶着电线杆子拽了有十分钟,终于一咬牙一跺脚,对我说:
“哥求你件事,帮我进去问问,那女孩是不是出事了。”
我?愣头青似的跑进去,我问谁呀我?人家还以为我有毛病了!
“哥就求你这一回。过年回家哥帮你买火车票,半夜就去排队!”
这个条件貌似不错。春节附近你想在北京买到张火车票,难度不亚于考北大的研究生。这是一个想办假北大硕士毕业证的哥们说的。我推开门进了酒吧,径直走向吧台。服务员小姐问我喝什么,我说找人,指着玻璃墙旁边的那个座位问她,我想知道经常坐在那里的短头发的女孩去哪里了。
“她呀,不清楚,好久没来了。您是她朋友?”
“哦,那谢谢了。”
我出了酒吧。宝来说:“你问出她叫什么名字了吗?”
“你没让我问这个。”
“再问问。哥一会儿请你吃肯德基。”
我又进去。服务员小姐也不知道那女孩叫什么,他们从来不登记顾客姓名。我转身要走,她提醒我到那座位旁边的墙纸上看看,没准有收获。我凑过去,越过一个三十多岁的光头男人肥厚的肩膀看到与玻璃墙相接的墙纸上有两行女孩子纤弱的笔迹:如果你天黑也不想回家,告我一声。署名“立正坐好”,后面是拷机号码。我问服务员小姐,是“立正坐好”吗?她说可能是。借了纸笔让我抄下了号码。
宝来拿到纸条,信誓旦旦地说一定是她。是因为她总是挺直腰杆坐好,而且总是天快黑时才跑出来?如果宝来不是直觉很好,那就一定是他头脑混乱。不管他了,赶快去肯德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