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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立正坐好”的烤机号码宝来一天到晚装身上,其实没用,他不敢呼叫这个号。我怂恿过很多次,我说你在电话里说你天黑也不愿回家不就行了?还是不敢。有一次电话都拿起来了,他却像得了帕金森似的直哆嗦,按了两个数字赶紧挂电话。汗得憋出来了。还有一回我主动要求帮他呼,帮他出力还得鼓励他半天,快拨完号时他还是生生地摁了电话。为此宝来也很受折磨,见不到人又不敢联系。从那以后我们依然每天经过酒吧,依然每次都看不到,简直是人间蒸发。

长此以往,宝来傻倒不会傻,可能会疯。我转而打击他,先断了他的念想再说。人家没准是北京女孩,哪个北京姑娘会嫁给一个外地穷小子?还是干这行的。别惦记了。宝来犯了错误一样低下头,支吾说他没想怎么着,就是担心,他觉得人家状态不对。我说你可真是咸吃箩卜淡操心,我还觉得你状态不对呢。他就说,你还小,不懂。好吧,这些狗屁逻辑,我懒得懂。

生活继续。我们打小广告、捉黑A、跑步,像推磨虫一样围着酒吧打转。又一个月,傍晚我们跑步经过酒吧,宝来瘦多了,我的神经也一点点强壮起来,他忽然说:

“我呼了。”

我没听明白。

“我呼了她的拷机。”

我等他的结果。

“停机。”

我站住,扶着电线杆子直喘气,有种猝不及防的失重感。尽管不再说起“立正坐好”,尽管那张纸条装在宝来身上,我却觉得我的口袋里越来越沉,绕着酒吧跑一圈它就加重一分,把我的腰也坠弯了。我们的生活单调乏味,除了警察、钱、抽象的奋斗和野心以及逐渐加剧的乡愁,“立正坐好”是我们生活中最重大的事,宝来和我的。我看着宝来因为担忧、挂念和锻炼从一个胖子变成了结实的瘦子,看着和我一起出没于北京大街小巷的善良哥哥在转过头去的一瞬间忧郁爬上了他的脸,我都觉得那个已经不存在的“立正坐好”如此严重地每日如影随形。我没见过的人,一个宝来也只隔着玻璃看过几次的人,能重要到这个程度么?看来可以,我必须扶住电线杆子才能确保身体平衡。我说:

“宝来哥。”

他咧咧嘴,还不如不笑。“没事,再跑一圈。头疼好点了?”

于是不再提。我还是个神经衰弱患者,宝来还是个傻呵呵的哥,干活儿、睡觉、打牌、纸上谈兵地说梦想和女人,我们越跑越快。

深秋的下午,天已经有点凉了,满城的黄叶开始飘落。起床后我们爬上屋顶刚开始打牌,拷机响了,是我家里的号。我妈想我的时候就会呼我。我扔掉扑克牌去报亭找公用电话。和我妈说到一半,我匆忙挂了电话。一个短头发的女孩腰杆挺直地坐在玻璃墙内抽烟,就那个位置,脸侧转向外,眼神缥缈得像刚吐出来的烟雾。我一点都没怀疑她就是“立正坐好”,来不及等报亭老板找我零钱就往住处跑。远远地我就朝屋顶喊:

“宝来哥,下来!宝来哥,快下来!”

宝来不敢确定我是否看对了人,但还是跟我一起往酒吧方向跑。刚进那条街,我就看见三个穿一身牛仔衣的男人把那个女孩从酒吧里拽出来,其中一个光头,一个板寸,一个梳着中分的汉奸头。女孩显然不愿跟他们走,身体一个劲儿地往后坐,一只手抓住酒吧门不放。光头个头不高,但很强壮,攥着女孩的手腕疼得她不得不把手松开。我们跑到酒吧门口,那女孩已经被架着拖离了酒吧门,两只脚垂在地上,脚尖紧绷企图钩住地面。两只脚划过,破损的柏油路面上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女孩在叫:“我不去!放开我!求求你们了,我不想去!”

没人理她。酒吧里门关上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谁也没有出来。宝来对着他们喊:“放手!你们放手!”他跑得没我快,但最后冲在了我前面,冲上去就去拉板寸的胳膊。“放开她,你们不能欺负一个女的!”我抓住了汉奸头的胳膊,被他一胳膊肘撞到了下巴,摔倒在地上。宝来已经拉开了板寸的手,但是他们三个人,对付我们俩绰绰有余。那女孩吓得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大哭,逃跑都忘了。我从地上爬起来,宝来已经被板寸和光头扔到了地上。

“跑啊,快跑!”宝来喊。

女孩没动静,我也没动静,我有点回不过来神,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打过这种架。

“跑!快跑!”宝来又喊,“叫行健和米箩!”喊到最后声音都变了,出不来,他的后背上踩着两个人的脚。我想上去帮他,被汉奸头绊了一跤,下嘴唇磕到了路上。

“快跑!”

我爬起来才开始跑。汉奸头根本追不上我,我觉得我越跑越快,秋风从腋下穿过如同长出了两扇翅膀。跑的时候我甚至有些得意,我可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只有脚尖点地,身体轻盈得像在使用《天龙八部》里的凌波微步。我想这可能是我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我用最快的速度把行健和米箩叫过来,他们每人手里拎着一张小板凳,一路骂骂咧咧,说我们可以挣不到钱,可以过不上好日子,但我们不可以被欺负。尽管快得要飞起来,还是晚了,我们跑到酒吧门口,只看见宝来一个人歪倒在电线杆子下面。三个人和那女孩已经没影了。宝来的额头在往下流血,他们一定拿他的脑袋撞过电线杆,一张治疗十二指肠溃疡的广告上染了一团血。

我抱起宝来的脑袋,叫宝来哥宝来哥,我就哭了。行健和米箩很遗憾没能打上一架,一边一个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我们。我对他们吼:

“猪啊你们?打电话叫救护车啊!”

他们俩大眼瞪小眼:“救护车?怎么叫?”

“120!”

街上一个人没有。酒吧的门关着,我看不见里面有多少人,没有一个人出来。

宝来缓慢地睁开眼,扯动一下嘴角说:“是她么?”然后眼睛又闭上了。

这是宝来作为清醒的正常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可能是他这辈子作为清醒的正常人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