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小卖铺在西边,宝来往东边跑。我问他是不是也转向,他说快点,带你跑步呢,跑步能治神经衰弱。我就跟着跑。穿过一条巷子,再拐一个弯,宝来在“花川广场”前慢下来。这是家酒吧,装潢不伦不类,藏式、欧式加上卡通和稻草人式,门口旋转的灯柱猛一看以为是理发店。我进去过一次,我姑父洪三万请客,给我要了一杯啤酒。他说不进一回酒吧等于没来过大城市,不喝酒等于没泡过酒吧。啤酒味道一般,即使在酒吧里我也喝不出好来。出了门洪三万就给我姑姑和我爸打电话,敞开嗓门说,逛了酒吧了,喝了酒了,相当好。
宝来看完自己的手表问我:“六点到没?”
我说:“差一分。”
“那再跑几步。”
我跟着宝来继续往前跑,绕过一条街回来。跑步很管用,紧得发疼的脑袋舒服多了。我们又回到“花川广场”门前。
“现在几点?”
“六点九分。”
“我喘口气。”
宝来在酒吧斜对面的电线杆子下的碎砖头上坐下。胖人多半爱出汗,有点胖也不行。宝来对着下巴呼呼扇风。电线杆子上贴满了治疗性病、狐臭、白癜风、梦游和前列腺炎的广告,所有野医生都说自己祖上是宫廷御医。能看的我全都看完了,六点二十,我想咱们得去买啤酒了。宝来说好,继续往西走,他坚持要到西边那个超市买,理由是现在离超市更近。简直是睁眼说瞎话,至少多走三百五十米。从超市出来我们再次经过酒吧门口,我忍不住了:
“哥,我怎么觉得咱俩像两只推磨虫,老围着‘广场’打转?”
“我就看看。”宝来热得脸红,“你猜我挣大钱了要干什么?”
我摇摇头。这些年除了考大学我对任何目标都没有概念。
“开一个酒吧,花川广场这样的。墙上可以写字,想写什么写什么。”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花川广场的墙上乱七八糟,涂满了各种颜色的文字和画。这是我进过的唯一一家酒吧,但我看过不少酒吧,电视上的,电影上的,墙上都挂着画和饰物,装潢得干净整洁。上次和我洪三万贴着墙坐,一歪头看见壁纸上写着:老H,再不还钱干了你老婆!接下来另一个笔迹答道:去吧,我刚娶了一头长白山约克猪。斜上方写:哥们姐们,想喝羊肉汤找我啊,我是小桌子啊。反正上面五花八门啥都有,还有人画连在一起的男女器官,你在公共厕所里经常看见的那种。我不喜欢把一面墙搞成乱糟糟的演算纸。
回到屋顶,我把宝来的理想告诉行健和米箩,他们都笑了。
“可以啊,宝来,”行健说,“准备过首都生活了都!”
米箩说:“兄弟,我举双脚赞同。不过,咱们去喝酒可不能要钱啊。还有,我要在墙上画一堆大白屁股。”
“还有人民币!人民币别忘了!只画老人头,一沓就是一万。”
接着捉黑A。见了鬼,宝来每局必来黑桃A,然后给我们倒酒递烟。喝酒抽烟嘴也不闲着,就说宝来要开酒吧的事,好像已成定局。说多了我们反倒佩服起宝来的想像力来,这事做得文雅,我们都把想像中的钱用俗了。
行健突然说:“我说宝来,你哪根筋搭对了要开个酒吧?”
“图个人多热闹,玩呗。”
米箩说:“那你也没必要让人家在墙上乱画嘛。”
“等不到的,找不到的,留着地址啥的,就当通讯录了。挺好。”
原来如此。北京太大,走丢的人很多,留个地址很重要。想法的确不错,都不像宝来想出来的,我们都小看了他。显然宝来把谈话的基调弄严肃了,行健和米箩不谈女人和钱了,端着赢来的啤酒在屋顶上走来走去,目光深沉地伸向远方。太阳落尽,天色将暗,高楼在远处黑下来,很快又亮了,由远及近灯火次第点亮。北京的夜晚开始降临,城市显得更加繁华,他们俩开始焦虑了。除了女人的大腿和抽象的钱他们还想别的,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们在心底里把这“别的”称为“事业”。当然这个词有点大,他们羞于出口。据我了解,行健和米箩尽管一肚弯弯绕绕,他们依然不明白自己的事业是什么,不过是一个抽象的宏大愿望和一腔“干大事”的豪情,这两个初中毕业生并不比我明白更多。但就算是这样,脱胎换骨和“干大事”的冲动也足以让他们深沉下来,就像现在,一手掐腰一手端着啤酒,嘴上叼着烟,都有点忧伤了。
“操他妈,早晚我要在亮灯的那栋楼上拿下一层!”米箩说,指着远处的不知那栋高楼,那口气像是联合国秘书长在对全世界发言。
“混不好,死在这里也值!”这是行健说的。在我看来,行健的头脑没有米箩好使,米箩平时附和他仅仅是因为他块头更大,宽肩膀没准能替他挡点事。
天彻底黑了,巷子里的路灯光不足以让我们看清每一张扑克牌。成群的鸽子开始回家,鸽哨呈环形响起来,浑浊的夜空因为鸽哨变得清澈和深远。我们也该吃点东西准备干活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