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乐,如沉重的铅液在村子里上空缓缓地流动,空气中充满着悲壮和肃穆。
最后,合上棺木盖子并且钉了起来,杠夫一声喊,黑黝黝的棺木便离地而起。
到了这个时候,周大兴才让自己的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流过变成青色的腮帮,流进嘴里,又咸又涩。他一用力,全都吞咽了下去。
10
德旺家死一般的寂静。几颗星星的光芒和几丝残月的灰线更照出这低矮的泥墙土屋的凄清与落寞。
德旺爹妈坐在桌子上吃饭,两人都没有作声。德旺爹两个眉头蹙做成一堆,桌上那盏油灯豆大的光照着老人那张瘦黄的脸显得更黄,脸上的皱纹更深,像刀刻斧镂一般,清清楚楚地记着他劳苦的一生。德明妈一边吃一边抹眼泪,失子之痛使得她眼里的泪水居然从她手指缝隙间汩汩地涌出,顺着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流进嘴里,一股苦涩咸味直渗进心底。两人埋着头,心里像刀剜一般,拼力咬住嘴唇,想把抑制不住的啜泣声压下去,可是眼泪还是断线珍珠般滚滚而下。
这时,大门忽然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是长富。
德旺爹见是老村长来了,连忙起身让坐。长富虽然已撤了村长的职,可德旺爹仍叫他老村长。
长富叹了口气说:“嗨,多可惜!你们本来是一个好好的家庭,偏偏德旺伢子走了。”
他这一说,屋里本来就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就更加显得沉闷不安。德旺爹把筷子朝桌子上一摊,干脆什么也不吃了,朝他说:“老村长,你瞧瞧我这家,日子本就过得艰难,德旺伢子这一走,扔下我们两个老的,这日子该怎么过啊?”
长富装着十分同情的样子说:“难哩,这叫雪上加霜。有你家德旺伢子在,日子还有个想头。你家德旺伢子,我是看着长大的,是个好伢子,田里犁耙工夫样样来得,人又聪明,如今时兴外出打工,凭他的本事,一月赚回个千把块钱,日子还愁个什么呢?可是现在,唉!”
这番话又触动了德旺爹的痛处,一张脸就更加阴沉了,说:“有什么办法?这都是命,阎王注定三更死,还能留到五更么?”
“是命也不是命,”长富说着从腰里掏出一瓶包谷烧往桌上一放,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怕你想不开,特过来看看。来,兄弟,今儿我陪你喝几口。”
德旺爹就很感动,说:“长富兄弟,你是个好人,只有你心里还记挂着我,这我心里清楚。”
长富说:“什么好人,我如今是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了。”
德旺爹说:“起码你在我心里就还是老村长嘛!”转头对德旺妈说:“去拿一副碗筷来,再炒两个菜,难得老村长有心。”说着便去摸那杆竹脑壳烟袋。
长富见他去摸烟袋,便递给他一根“白沙”烟,自己也点燃一支吸着。把一口烟吞到肚里后,打量着他的脸,又说:“兄弟,你以后过日子有没有个打算?”
德旺爹摇着头说:“都这个样子了,还能有什么打算?”
正擦燃了火柴准备吸烟的长富一听,马上把烟从嘴边拿下来,说:“别说泄气话。谁家里又没有一个两个难处呢?”
“这也是。”
菜炒上来了,长富抓起酒瓶给他和自己各人都倒了一杯:“来,边喝边说。我就不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莫非你有什么法子?”
“法子嘛,当然有,多用脑子想想就是。”
德旺妈就瞪了德旺爹一眼说:“他呀,生成的死木脑壳不开窍。”
“嫂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换了人我还真懒得管。”长富就把凳子移了移,凑近德旺爹的耳边说:“兄弟,面前就放着票子,你敢不敢要?”
德旺爹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睁大两眼看着长富好一会,这才说:“有这号事?不是作梦吧?”
“当然不是,”长富笑了一下,笑得古古怪怪的,“德旺伢子是怎么死的?不是打井死的吗?是谁叫打的井呢?不是县政府吗?”
德旺爹一听,不觉背脊骨上升起了一股冷气,凉飕飕地直往上窜:“这———”
“这什么这,上法院打官司呀!”
“打官司?”
“对,打官司,就告他县政府。明知道是劳民伤财的事,还打什么井?要真能打出水,前些年打了那么多井,有哪一口井冒出过一碗半碗水来?”
德旺爹就闷着头只顾喝酒。
“能管用吗?”德旺妈小声地问。
“怎么不管用?如今就讲究个法治,”长富停了一下,又说,“官司打好了,叫政府赔个十万八万,他能不给吗?”
“真能赔个十万八万?”德旺爹瞪大眼睛问道。
“兄弟,你见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
“那倒也是。”
德旺妈一听,念起佛来:“哎呀,这可是瞎子婆婆天照应啊!”
德旺爹闭着眼睛一运神,说:“好,长富兄弟,听你的。”
“这就对了嘛,”长富说,“万一输了,就当没这回事,又没吃亏。要是赢了,家里这道难过的坎也就过了。”
“来来,长富兄弟,我敬你一杯!”德旺爹抓起酒杯与长富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干了,一会便印堂发红,两眼发暗。他用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说:“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这状纸的事,兄弟你可得帮我。”
长富不假思索地说:“这好办,今晚回去我就帮你写好。”又灌下一杯,忙站起身,打着酒嗝道:“我该回去了。再喝,你们就得抬着我回去。”他嘿儿嘿儿地笑了两声,便摇晃着身子走了出去。
11
周大兴正在办公室里看阅文件,这时,电话铃响起。电话是县法院秦湘院长打来的,秦湘在电话里说:“周县长,有件事要向您汇报一下。”
“老秦啊,别什么事都汇报汇报的,有什么事,你说吧。”周大兴说。
秦湘说:“原告是死者的父亲,我们是昨天接到的诉状,这可是我
们平阳第一次民告官啊!当时我们一看状纸,可全震惊了,这告县长的状纸能接么,这官司怎么个打法?”
周大兴说:“老秦啊,千万别因为我为难,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秦湘说:“我们今天还是去找了原告,想提出调解,可是原告不从。”
周大兴说:“我说过了,开庭时,我愿意作为被告站到被告席上。”
“周县长,您能支持我们执法,这令我们感动,也很感激,”秦湘说,“但作难的是,您作为县长,万一您败诉,我们怎么好交代?这背后产生的种种连锁效应将是无法估算的啊!”
“我理解你们,”周大兴对着话筒,带着很重的感情说,“你们是怕我官司打输了,会影响政府的权威和形象,更怕派生出一串串诉讼的事来,对吗?”
“是这样。”
“可我觉得,老百姓敢告县长的状,这是社会的进步,说明他们对政府的信任和对法律的崇拜,我应当支持法院受理。”
“周县长,谢……谢谢您……”秦湘对着话筒竟然好半天说不出话。
后来,几位副县长也都打来电话,也是劝阻他不要上法庭,还是应该由法院出面进行调解。
何伟光显得最为着急,最为气愤,下了班便一径来到周大兴家。他一进门便嚷:“真不像话!”气忿忿的像是关云长单刀赴会。
周大兴忙起身让坐道:“别发火,先坐下喝口茶吧。”
何伟光仍是气忿忿地说:“这打井为谁?还不是为了他们,怎么要告你、告政府呢?”
“村里人为这水吃够了苦头,他们的付出也实在是太多,心里有意见,有怨气,想要政府能给个公正的答复,这可以理解嘛。”
“老周,你是涵养好,可我不行,总觉着憋气。上法庭的事你不能去,要去应该是我去,我是主管农业的副县长,我有责任。”
周大兴就笑了笑道:“别争了,还是由我去的好,于情于理,于人于事,都应该是我嘛!”
何伟光就抓起茶几上的杯子,往口里咕嘟嘟灌了一大口茶,说:“老周,我总是说不过你。不过,你可要提防有人借故闹事。”
“老何,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人闹事的,如果是我们错了,该检讨的还得检讨,该受处罚的还得处罚,法律是公正的。”
后来,何伟光又说了几句关心之类的话便起身告辞走了。
他走后,夏丽便一撇嘴道:“我怎么总觉着这人像在演戏?”
“怎么了?”周大兴笑着问。
“一个农民要状告县长,我总觉着这后面肯定有文章。这号人嘛,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我就看不惯。”
“没根没据的事别乱说。”周大兴忙一脸严肃地止住她。
“你看吧,将来给你添乱的一准是他。”夏丽撇一撇嘴便起身进里屋去了。
12
这天开庭,法庭内外居然座无虚席,连走道上也站满了人,像是筑起了一堵人墙。
周大兴如平常一样很平静地走向法庭。他的岳母、妻子、朋友也赶了来旁听。
一位法制报的记者悄悄地走到他身边,问:“周县长,要是您输了我报不报道?”
周大兴说:“要报道,要如实报道!”说罢便大步走了进去。
法庭很宽敞,很肃穆,有种震慑人心的威力。几位法官坐在台上,全绷着脸,一脸的严肃。
坐在台上正中的那位大概是庭长,显得威严,一副刚正严明的样子。
台下前排是原告席和被告席。德旺爹坐在原告席上显得很不自在,两眼有些发怵地只看着脚下的地,不知道应该怎么才合适。
何伟光也来了,坐在听众席上,脸上没任何表情,当他转脸去望周大兴,接触到周大兴的眼光时,嘴唇这才牵动了一下,大概是想笑一下,却很不自然,幸亏周大兴的眼光又很快收了回去。
庭长开始了审问,先问德旺爹:“姓名?”
“罗水生。”德旺爹怯怯地回答。
“职业?”
“农民。”
“你与死者德旺的关系是什么?”
“我是他爹。”
“为什么要起诉县长和政府呢?”
“就因为打井,如果不打井,我家德旺就不会死。”
“就这么些?”
“我就一个儿子,儿子走了,扔下我们两老,这日子还怎么过?我不找政府又找谁呢?”德旺爹像背台词一样,显然有人事先替他拟好了一份稿子。
场内变得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流动。
轮到被告答辩,周大兴站在被告席上,身子微微向前倾,真心诚意地说:“我非常感谢法庭和原告。百姓敢告县长,这说明法律是高尚的,是威严的,是真正代表了人民的根本利益,也是国家意志的真正体现。我为此感到高兴和欣慰,也真诚地感谢法院的同志和敢于告我的同志。”
大家都听得非常认真,从人们侧着的耳朵的微微耸动中,显然可以看出每人都在努力的扩大着自己的收音量。
阳光显得特别纯净。阳光摇曳着,星星点点的光斑一闪一闪,给这宁静但又充满激情的大厅撒上迷离的梦幻般的色彩。只有头顶上几把吊扇在呼呼地响着转动。
听审的人群中,有人开始互相耳语,并且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周大兴停顿了一下,便又直言不讳地说:“红莲村的群众被水困扰了多年,要解决水的问题,就必须打井。红莲村缺水,政府是有责任的,我作为一名政府领导,更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党从成立那天起,就制定了为人民群众谋利益的宗旨,可是,我们有的同志却为了自己的利益,置人民群众的利益而不顾,甚至肆意损害人民群众的权益,这是对人民群众的背叛,更是对我们党的宗旨的背叛!”
全场的人都为之一震,眼睛就全都看着他。
“罗德旺同志是不应该去世的,这说明我们的安全工作没有做好,是我们工作的失误,我向他的家人表示最深切的歉意,并愿接受法庭的裁决。井还得继续挖掘,这是关系到一百三十多户红莲村村民生活的大事,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但要汲取教训,要把井打好,只要是事关人民群众利益的事,我们就得坚持。”
德旺爹忽然颤着声问:“庭长同志,我可不可以不告了?”
法官一愣,忙问:“为什么?”
德旺爹说:“这么好的领导一心为着我们,我还要告,这良心不是叫狗吃了吗?人都死了,只怨我们自己没注意安全,还怪人家做什么?”
周大兴双眼就湿润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一会,又睁开双眼说:“老人家告得没错,这是他应有的权益。过去我们关注的只是如何发展生产,做大蛋糕,通过这件事,我们就应该明白,更要关注的是权利的平等和权利的保障。就以征用土地为例,按过去的经济思维,国家低价征用农用地并转为工商用地,这是提高了土地的产出和效率,为经济发展做贡献,这是地方政府的心态。但是从权利平等的追求来看,却是农民的土地权利被侵犯……”
这时,他身上的手机响了,他迟疑一下,说:“对不起,请允许我接个电话。”
庭长朝他点了点头。
电话竟然是刘志强打来的,刘志强在电话里激动地喊道:“周县长,井里冒水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周大兴怀疑自己听错了,也大声喊道。
“井里冒水了!”
周大兴竟一时呆在那里,握手机的右手好半天也没有放下。他咬着嘴唇,阖着眼睛,一颗滚圆的泪水珠子从眼角里沁了出来,“叭!”一声很响地砸在了地上,砸的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