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的日子,对故土的眷恋之情与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相厮相守,永远握着锄头和犁耙是迥异的。身在其中的视角和跳出乡野看春晨的感觉也不可能一样。将军就是怀着这种情感回到老家文家市镇来的。
这天天气极好,绚丽缤纷的秋色使人眼花缭乱,山野、森林带着一种成熟的色调,显得苍郁、丰富和深沉。
吃过早饭,将军便要去爬山,去爬高升岭。高升岭是文家市镇后群山中最为高峻的一座山,伫立天表,俯视大地,有如一位庄严的老人。
将军是位九十多岁满头发华的老人,但仍显得精神矍铄,脸色红润,腰板挺得很直,看得出,他是个长期过惯严格军队生活的人,仍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绿军服,只是没有帽徽、领章,站在那儿像一堵铁墙,给人一种坚定、自豪的感觉。陪他一块爬山的是他的孙子、孙媳妇,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叫佳佳的重孙。孙子、孙媳妇都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他们都是部队上的人,孙子是一位团长,孙媳妇是部队医院里的一位军医。孙子、孙媳妇要搀扶他上山,他却不让,要坚持自己往上攀,脸上有一种沉着而刚毅的军人气概。
佳佳是在都市里生活惯了的孩子,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山,在他看来,这里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新鲜、好奇,一路上蹦蹦跳跳,看到一只小鸟、一朵野花什么的也会发出欢呼。终究年纪太小,上到半山腰,就喊走不动了,嚷着要坐下来休息,大人们也就只得停下来。
一条石板小道,舒展地铺进幽深茂密的树林,斑斑点点的秋日的阳光,落在青色的石板上,落在石板缝中那些粉红、淡紫、鹅黄色的野花上,带着一种光彩交映的生动景象。
站在这里,便可以看到这座小镇的全貌。说是小,其实比当年的小镇相比已不知大了好多倍,展现在将军面前的,是一个他几乎不认识的完全崭新的湘赣边界的重镇。这个镇也是连接湘赣有名的交通要衢,一幢幢新建的水泥建筑,掩映在茂密的绿树丛中;街道拓宽了,全铺上了水泥,各种商铺、商场,显示出这座重镇今日的繁荣。这里,再也找不到记忆中那个千疮百孔的小镇。将军瞧着,瞧着,便不禁激动起来,穿越岁月的时空,咀嚼着故乡的历史,这中间,有甜蜜的回忆,也有苦涩的痛楚。将军的眼睛忽然定格在一所学校那里,他不禁浑身一震。学校叫里仁学校,现在是国家的重点文物单位,原为清时的文华书院,1912年改为里仁学校的。学校有个大操坪,是当年起义部队会师的地方。将军眼里立时便兴奋得发亮。
那年,将军才14岁,四肢细瘦,剃了个光葫芦头,村里人都叫他“牛伢”。那天一早,嘹亮的军号吹得镇子周围的人全都热血沸腾,工农革命军第一团,第三团和第二团的部分以及安源爆破队共1500多人集合在里仁学校操坪,举行会师大会。许多群众站在后面的围墙边,看着自己的部队。牛伢子人小,站在人背后看不到,便和村里与他同龄的一个叫狗伢的孩子一块爬到了围墙上,这回他看清了,不仅看到了整整齐齐站着的部队,而且还看到了身着灰布长衫的毛委员。毛委员身材瘦长,两眼炯炯有光,显得又英武,又坚毅,有主张。毛委员讲一口湘潭话,一手叉腰,一只手舞着,高亢激昂地说:“同志们,我们的斗争刚开始,我们现在好比是一个小石头,那蒋介石就好比是一口大水缸,但是这个小石头总有一天会打烂那个大水缸的……”
“牛伢,”狗伢说,“这个毛委员好会说话的。”
“那是的,”牛伢说,“毛委员是读了好多书的人,讲的每句话都好有道理。”
两人就都定定的看着穿灰布长衫的毛委员,眼睛里充满了景仰。
太阳升高了,照得满世界一片灿烂。
两人的心情也就如阳光般灿烂。
部队会师后就向江西进发,乡亲们都赶来相送,牛伢和狗伢也尾随送行,直送过高升岭才回来。
起义部队走后,白狗子又跟着来了,他们挨家挨户搜查,看有没有藏着起义部队的人,他们叫起义部队的人为红脑壳鬼。有一个伤病员留在村西头蔺石头屋里,给他们搜查出来,绑着拉到河滩上砍了脑壳,鲜血溅了一地,好些日子河滩上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蔺家大屋有个大恶霸地主叫蔺金彪,是文家市反动民团的大团总,老百姓对他深恶痛绝。这天,文家市镇赶集,牛伢下了课便和狗伢邀了几个同学一块出来看热闹。忽然,听见前面有打闹声和斥骂声传来,他忙赶过去,原来是蔺金彪领着几名团丁在一家饭铺酒足饭饱后,嘴巴一抹便想撒手而去。老板忙问:“蔺团总,这饭……饭钱?”“这就给你钱!”蔺金彪阴险地奸笑一声,甩手就是一巴掌,老板脸上顿时红肿了半边。老板捂住脸说:“团……团总,您行行好,我小……小本经营,实在亏……亏不起……”蔺金彪黑着脸子朝两个团丁一使眼色,那两个家伙便冲上前去,用力一掀桌子,“唏哩哗啦——”一阵响,桌上的碗碟全砸了个稀烂。蔺金彪冷笑一声道:“老子来吃顿饭是看得起你,不识抬举的家伙,敬酒不吃吃罚酒,哼!还要钱吗?”说着便领着团丁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店铺。
牛伢恨得牙痒痒的,狠狠地朝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吐了口唾沫,心里说,我总要想个法子惩治你这个大恶霸!回到学校,他想好一个主意,他和狗伢悄悄商议,策划去蔺家大屋“盗”枪的计谋。
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月亮和星星都叫乌云遮得一点儿也不漏,好像全消失了一样。天像要下雨,电光偶尔一闪,照见的只是狂乱地摆动在大风中的树木和黑黢黢的房舍。牛伢和狗伢埋伏在蔺家大屋的围墙外的树丛里。夜深了,大屋里的人都睡得静悄悄的,连狗吠的声音也没有。
他俩悄悄地靠近围墙,把事先准备好的包着毒药的饭团扔进院内,蔺家的看门狼狗见有动静,便窜了过来,一口吞下了饭团,不一会儿大狼狗就无声无息地倒下了。这时,牛伢见院内没有动静,就踩着狗伢的肩膀翻过围墙。进入院内,他蹑手蹑脚地摸到大院东侧的厢房边。厢房的窗户还透出微弱的灯光,四个看家的团丁横着倒在床上,睡得像四头死猪一样,墙角架着四支枪。牛伢轻轻推开窗户,刚要爬进屋去,“啪”的一声,不小心绊倒了放在窗户下的一根木棍,他赶忙矮身蹲下。
一个团丁被惊醒,推了推身旁的团丁说:“你听,什么东西响?去看看吧。”
“喵——喵——喵——”牛伢学了几声猫叫,又“吱吱”地学着老鼠打架的声音。
只听旁边那个团丁说:“你是没事寻事,猫捉老鼠嘛,这也大惊小怪,睡吧,睡吧。”
一会屋内又响起了团丁们阵阵鼾声。
牛伢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爬进去,把墙角的四支枪抱在怀里,四支枪怕有几十斤重,他咬着牙一使劲把枪紧紧地抱着,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爬出窗户。来到围墙边,他先把枪一支一支地扔出墙外,然后爬上靠墙的一棵大树,翻过了围墙。等候在外面的狗伢接下了枪支,两人把枪支背上,又连夜摸黑上了五神岭。
五神岭有座将军庙,是浏阳八区第十三乡苏维埃政府及工农赤卫队、农民协会的秘密办公地,庙主持叫李延钊,字子亮,号元阶,人们尊称他为“元阶先生”。
元阶先生一见他俩,吃了一惊,忙问:“你们怎么半晚三更跑岭上来了?没出什么事吧?”
牛伢嘻嘻一笑,转过背亮出背着的枪支说:“您看我们背着的什么?”
元阶先生吃惊得眼睛瞪大了一倍,接着又高兴得把他抱起来:“牛伢,快说,你们是怎么弄到手的?”待牛伢说完原委,元阶先生又惊又喜,望着他俩,一手捋着胡须说:“好,好,牛伢子,你们可是吃了豹子胆啊!”
第二天,蔺家团丁枪支被盗的事传遍了文家市,四个团丁都挨了一顿毒打,蔺金彪也为此遭到了上司的处罚,撤了他团总职务,他就再也神气不起来了,整日哭丧着一张脸。老百姓都个个拍手称快,纷纷奔走相告:“红军又回来了哩,你不知道吧,昨晚上红军一下就缴了蔺金彪团丁的枪。”……
山风下来了,树叶子流水一般地响。
将军又要往上攀登,他对佳佳说:“佳佳,敢不敢和佬爷比赛爬山呀?”
佳佳撇一撇嘴说:“佬爷,还歇歇嘛!”
将军说:“佳佳,你是不是害怕了?你不是说将来也要像佬爷,像爷爷,像爸爸妈妈一样当一个军人吗?当军人就得要勇敢。”
佳佳从地上跳起来:“佳佳不害怕,佳佳像佬爷一样勇敢。”说着便往前面跑去。
将军便止不住呵呵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