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说笑着,一会便翻过了一道梁。看来,张工是个能爬山的人。
上到孽龙洞口,大家才止住了脚。这是一个早已坍塌的岩洞,洞口不大,里面黑魆魆的。张工蹲下来,仔细地看到那岩壁,还不时用锤子敲打下一块来,眯着眼睛细细地察看。
刘志强止不住问:“张工,这石头与水有关吗?”
“当然有,”张工说,“你看这石岩,叫变质岩,地貌上为侵蚀构造低山丘陵地形,地势高峻,坡陡谷深,切割强烈,地下水均为浅层风化裂隙水,含水量少,这说明这里曾经有过水,但水量并不充足。”
“您是说,并不是完全没有水。”
“是这样。我们再找找吧。”
擦了把汗,抽了支烟,一行人又从山顶往下走。
忽然,张工跨过两道岩坎,拨开前面一丛灌木,叫技术员从工具袋里掏出一支小钢钎掘起灌木丛下的泥土。他弯下腰,一直看着技术员挖着见到下面的岩层。蓦地,双眼一亮,与两名技术员交换了个兴奋的眼色。
刘志强按压住自己的心跳,忙问:“怎样,发现水了吗?”
“你看,”张工用手朝周围的灌木一指问:“这里的灌木比 别处的灌木有什么不同吗?”
刘志强顿时两眼里闪烁出按捺不住的喜色,说:“对对,是不同 ,树叶要绿得多,还显得有些水份。”
“还有,”张工说,“这里的岩石为碳酸岩,富水程度应属丰富级,从这里打井,不会有错。”
“好,我听您的,我就不信我们这脚底下掏不出水来!张工,谢谢您了!”
“是吗?那好,哪天你娶上婆娘,别忘了请我来喝杯喜酒。”张工也高兴起来。
“那是一定的。到时候请您来村里住上几个月。”
“怎么,住上几个月?是怕打不出水来,要扣住我当人质吗?”
刘志强就“噗“地一下笑呛了:“张工,您把我们当强盗了?”
张工想想,也嘿儿嘿儿地大笑。
刘志强说:“村里后生多嘛 ,就一家家来请您呀!我们山里人没别的本事,就会酿酒,我们就用井里打出来的水来酿酒,这才是真真实实的谢您哩,您说是不是??
张工也被感动了,忽又摇了摇头说:
“不用谢我,我还感到愧疚哩,我要是早来测看了,你们也不至于挖出那么多的干窟窿。”
“这怎么能怪您呢?是我们没有及时请您到山里来。”
“不能这么说。我是知道你们缺水的,因为见是何书记的样榜工程,我就没敢插手,就因这一点私心,这才把你们给害苦了。我快退休了,我只想能在退休前为老百姓做一件好事,别叫人至死戳我的后脊梁骨,我也就心安了。”
刘志强心里一震,感动得止不住两眼有些发潮。他瞧着张工,心想,我们这个国家里,好人还是多的,他们默默地、顽强地传递着“公平”和“无私”,传递着“正直”和“关爱”,他们用自己的言行调整着被打乱了的人和人的关系,使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变得更加美好,使那些还不那么美好的东西变得美好起来。
09
刘志强在村里一发动,很快就成立了一个十二人的打井队,全是清一色的健壮后生,在张工测看出的地点忙碌开了。工地一侧搭了一个较为宽敞的茅棚,供大家歇息。十二个人三班倒,4个人一班,日夜不停地挖。
村里,说各种各样话的都有。
首先放出话来的是长富,他说:“要能这样打出水来,不是早就打出来了吗?这是瞎折腾。”
他还说:“这是命,是我们这命里注定缺水,人还能斗过命吗?”
于是就有人说:“别再瞎折腾了,有力气不会去外边打工,赚点钱回来过日子。”
有的老人就把自己的儿子喊回家里去。
志强爹不放心就来到打井队,刘志强正召开队员们开会。刘志强对队员们说:“你们信命吗?”
没人回话。他便又说:“反正我是不信,我就不信我们就这么穷下去。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跟命运斗一斗呢?为什么一辈子甘愿受穷呢?再说,我们这些后生都是光棍一个,没什么牵挂,说不定干好了,还真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说不定还能讨上婆娘。”有人这样说。
大家便都笑,本来很沉闷的气氛,一下又变得很活跃了。
志强一下瞧见了爹,便忙跑了过来问:“爹,您怎么来了?”
爹说:“我来看看。刚才你们说什么来着?这么高兴的。”
后生们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哧哧地笑。
“是说讨婆娘的事吗?你们别不好意思,依我说,这可是件大事,自古以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都是这样。你们是不是着急了?”
没有人回话。
志强爹就自个儿往下说:“着急是肯定的,我们当大人的,心里也着急呀!其实,只要村里能解决缺水的问题,你们的问题也就不成了问题,是不是这样?”
“大伯,您说的对,”大毛说,“大伯,您说我们真的能打出水来吗?又是瞎折腾吗?”
“你们是不是听到人家说什么了?”志强爹看了一眼大伙,又说,“依我说,别管人家怎么说,你们就只管干你们的。你们娶不上婆娘,他长富急过吗?”
“这倒没有。”大毛说。
“这就是了。要娶上媳妇,还得靠你们自己,”志强爹说,显得有些激动,“这阵子我什么也不结记,就只有一桩心事没了……”
话未完,刘志强的脸块就先红了,一撇嘴道:“爹,您别乱说。”
大毛就吱吱地笑:“大伯的心事不就是想早点娶一房儿媳妇进门嘛!志强哥,你可得加油啊!”
“别说我,你不也一样吗?刘志强说。
“我不一样,”大毛说,“大不了,我去庙里当和尚。”
“那你去当呀,当呀!”刘志强就笑着起哄。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我可不是跟你们说笑,”志强爹待大家笑闹够,便又说,“我就想能在我活着时能看到打成一眼井!”
众人就都止住了笑,一个个神情肃穆地望他。
志强爹就说:“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这些年经过了不少折腾,修过大寨田,填过沟,挖过干水渠,淘过一个个干窟窿……一桩一件,事都没有办成。但你们年轻,活着的日子还长,你们得自己改变自己的活法。”
“您是说我们真能打出水来吗?”大毛又急着问。
“怎么不能呢?张工是不是专家?”
“那还用说,人家是我们县里有名的水利专家。”刘志强说。
“那么专家的话你们还不信吗?”
“信!没说的,我们接着打!”大毛大手一挥说。
“干!就是剩下我一个人我也干!”德旺气虎虎地说。
“怎么是你一个人呢?我们这些兄弟不是人吗?”刘志强说着便伸出手来。于是众人便都伸出手来,大家把手互相搭在一起,吼一声:“干!”一个个就都觉着浑身热腾腾地烧了起来,憋得浑身骨头节咯吧咯吧地响。
软絮般的白云在头顶上移动,把秋日的天空竟揩擦得像一面蓝色的镜子了。
这天已是第十天了,井至少打了十来丈,可仍不见水。
刘志强昨天干的是晚班,这会正在茅棚里睡觉。这些日子来,他的确是够辛苦的,一躺下就打起呼噜来。
现在当班的是大毛、三喜、志斌、德旺四人。井下只容得一人作业,四人便只得轮流下井。井口用粗木安了一个木吊车,用这土办法把挖出的泥土吊上来。这会是大毛、三喜、志斌在上面往上取土,德旺在下面挖。
忽然,听到井底轰隆一响,上面三人一愣,忙把耳朵贴住地面。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三人立时扑到井口,往下一看,漆黑一片。
“德旺———”三人朝下面大声喊。
没有人应。
刘志强被惊醒,忙一头钻出工棚,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德旺在……在下面……”三人说得结结巴巴,却没一人把话说得清楚。
“快,往上起绞!”刘志强说。
几人忙扑向吊车,一齐动手,可是手腕粗大的绳索绷得紧紧的,像坠着千百斤重物,居然绞动不起一丝一毫。
显然是井壁塌方!
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赶了来,围在井口哭喊着,叫嚷着,一片闹腾。
刘志强另换了一根绳索,系住自己的腰身。三喜一把抓住:“别下去,危险!”刘志强却已一头吊了下去,大毛、三喜便也跟着下井。
大毛、三喜用木头、门板把井壁撑住,防止再发生倒塌。刘志强抡着一把铁锄使力去刨塌下的泥土。
德旺在下边挥着铁镐使劲挖掘,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井壁会倒塌下来。他有的是力气,抓着铁镐,咬牙切齿地向着泥地狠命地挖去,铁镐穿入那黝黑、坚硬的泥地,把泥和石一大块一大块地挖掘了转来,他一边挖,一边在心里喊:“这一镐,为着志强哥能讨到婆娘!这一镐,为着大毛……”话未喊完,井壁就“轰”一声铺头盖脑地砸了下来,砂石土块一下就把他击倒,严严实实地全砸在了他身上。他就觉着头部“嗡”的一声,眼前就金星乱迸,身子什么地方有一阵剧痛。虽然他两只眼睛的光芒就要熄灭了,却还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啊啊!对了,那不是家里给他说的那个对象吗?她长的很好看,黑黑的头发在脑后用一方花手帕扎住,蓬松着像马尾巴似的甩动。
山里的女孩子都喜欢这样打扮自己。她不是跑出去了吗?啊啊!没有,他追了过去,追上了她,他对她说:“你别跑呀!我们这里会好起来的,我会好好地待你的,会让你幸福的。”她朝他一笑,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蝶翅一般很动人:“我知道你是好人,可你们村里没水,没水怎么过日子呢?”“会有水的,你……相信我!”“就等你们有水了再说吧!”说罢,她就走了。他不甘心,他不能就这么让她走了,他一定要娶她,他叫,他喊:“你别……别走,我们会……会有水的,你要相信,一定会……会有的……”声音居然越来越弱,他觉得自己正往下掉,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的深渊。一会儿,却又觉得自己在向上飘升,像一片洁白的羽毛向着温暖蔚蓝的天空飘升。一刹那,他还知道,下一刹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终于发现了德旺。“德旺!”刘志强大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人显然已没气了,他就觉着头很晕,很飘。
大毛、三喜沉着脸子把德旺用麻袋吊了上去。
德旺的爹、娘、婆娘哭得死去活来,呼天抢地。
刘志强上得井来,一见德旺的爹妈,眼前一阵发黑。他闭着眼睛定了定神,便“咚”地一声跪倒在德旺的爹妈面前竟说不出话,两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身子僵硬得像钉在地下。
德旺下葬那天,周大兴也从县里赶来了。
村里人都来了,大家都阴沉着脸,没有人高声说话。
钉棺之前,大家去看了最后一眼。
德旺静静地仰躺着,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军装是刘志强特地跑去县城替他买的,因为德旺生前就想着能出去当兵。身上还有一点血迹,好像已经揩过了,但没有揩抹干净,因此缠住身子白色的绷带上,像开着一朵朵红色的花。那张没有气息的嘴巴却似张着,显然是他有什么话却来不及说出来就断了气的。
周大兴瞧着,心里顿而就有种想哭的感觉,他全力控制着满腔悲痛,牙齿用力咬住嘴唇,居然咬得嘴唇出血。现在官员们不是时兴说“内聚合力,外树形象”的话嘛,其实谁都能看出,其骨子里是形式主义,甚至只是为自己的晋升捞资本,所以,今天一个新思想,明天一个新战略,后天又来一个新举措,把老百姓折腾得死去活来。这德旺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是不应该死的。不是官员们要“外树形象”他会这么惨死吗?可是,又会有谁会为他的死去负责呢?官员们的一个“新思想”“新举措”,竟然把一个村子搞得劳民伤财、鸡犬不宁,这难道不是伤害了群众的感情,损害了党和政府的形象,破坏了党群、干群关系吗?这究竟是在树谁的形象呢?他要说的很多,但他不能说,至少不能对这些村民们说,这就让他觉着有一种揪心的痛苦。他把刘志强叫到一边,说:“小刘,你们就怎么没有注意好安全呢?”
刘志强用手使劲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好安全呢?我真混蛋!”
“好了,你也别自责,但要吸取教训,不能再出这样的事故了。”
“我们会注意的,大家都还年轻,谁都不会愿意死。”
“但我担心,出了这件事,会影响大家的打井情绪。”
“影响是肯定的,但我会尽力做好大家的思想工作。”
“小刘,这就谢谢你了。”
“怎么谢我呢?这可是我们自己的事啊!我们打井队里的几个年轻人早就铁定了心,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不打出水来就决不会放弃。”
“你们真是这么想的?”
“当然是了,”刘志强用力地点了下头,“不打出水来,我们红莲村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我们能够不干吗?”
“这也是,”周大兴看着他说,“有什么困难只管说,我一定会尽力帮助解决。”
“周县长,这太谢谢你了!”
“怎么谢我呢?你们的事不也是我们的事吗?”
“您放心吧,我们说什么也得打出水来!”刘志强就说得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