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活着的人心里,就是没有死去。”
——坎贝尔
亲爱的父母亲:
此信到时,想你们定已收到电报了,关于我死而复生的消息将怎样使得你们高兴啊……
“建元”完全沉没后,我们的船已根本无法前进了,后舱已充满了水。功哥(指她的表哥叶以功)说,我们得赶快准备,于是抢了两件救生衣,他先自己穿好后,我们一起挤上救生小船。我不会穿,于是他给我穿好,他教我要竭力镇定,并教我下水后不要慌而乱跑,用两只脚好好地打水。他自己是会游水的。船上的人因为慌了,大家都挤在救生船上,船主毫不管事,结果救生船并未放下水,等到船已万分倾斜的时候,救生船还尚未放下水,绳子用刀也割不动。一会儿,我们觉得脚下全是水,忽然水到半身,再忽然船就完全沉下去了。
起先,我的手还和我功哥牵在一起,但是一阵海水涌上来,大家失去知觉,我只觉得身体往下沉,水从耳边滑过,还可以听见水从耳边滑过的呼呼声音,好像身体被夹在什么东西里,水不断往嘴、鼻、耳里进入肚子,我一时想着什么都完了。但是我感觉在海水里淹死太难受了,我觉得这样死太不值得,我宁愿死在炮火里或实验室里,我还想到你们将如何发急。奇怪得很,我淹在水里,脑筋一直很清楚,很镇静……我忽然想起功哥教我怎样浮出海面,我真的用两脚不断好好地划水。说也奇怪,人便真的渐渐向上腾了。浮出了海面,我便想我是得救了。抓住一块木板,但是木板太轻又沉下去了,又抓了些死尸,还是不行。结果不知怎的,被冲近一个大方木块,有四五个人坐在上面哼,我抓住一个铁柄子,但是力气又用尽了,而且棉袍子浸在水里太重,无论如何爬不上去。我拼命向那几个人呼救,他们毫不理睬,一来他们的力气也用尽了,二来方木块上人坐多了,容易下沉。我叫了好久以后,才有一个人肯拉我一把,总算爬上去了……
这时我才开始觉得冷,浑身打抖。直挨到翌晨七时许,才有一艘英舰来救……下午两点钟,到了吴淞口……船到码头时,看到功哥的父亲走来,他要哭了,但我有什么办法安慰他呢?我们两只船上那么多人,仅38人获救……
叶舅把我送到交大就回去了。现在我眼睛一闭上,就觉得身体漂浮在水里,渐渐往下沉,往下沉,我想一定是上天不允许我去台湾的……
写这封信的女大学生叫周侣云,王兆兰认识她。1949年1月27日深夜11点45分,当行色匆匆的太平轮行驶到舟山群岛大戢洋面“白吉”灯塔附近(北纬30度25分、东经122度)时,竟拦腰撞上了迎面驶来的“建元号”货轮……千余名乘客哭喊、惊叫着掉进了海里,其中就包括了周侣云和王兆兰。据官方报告,太平轮生还者仅36人,其余全部罹难。她们是生还者中仅有的两名女性。
把她们救起来的是一艘澳大利亚军舰“华尔蒙哥号”。生还者中有35人获救于这艘军舰。船员们把飘散在海面上的生还者,一一拉上船送回上海。当时,王兆兰年纪最小,只有15岁。在船上,这些军人对他们极为礼遇,给大家热汤热茶,把每一个人的衣服拿去烘干,到了上海上岸前,桌子上放着大家口袋中的证件细软,供获救者认领已经烘干的证件,王兆兰找不到自己的随身物品,还麻烦女大学生周侣云与外国军人沟通……
王兆兰没想到,过了61年,这些往事依旧如丝如缕,像黏在皮肤上的蜘蛛网,轻易甩不掉。周侣云说她一闭上眼睛,就觉得身体漂浮在水里,慢慢往下沉。王兆兰看到这里就忍不住眼泪,她太懂这种感觉了。
她也懂葛克的感觉,那个在太平轮事故中失去了妻儿的男人。船难发生时,每个人都惊慌失措,争相逃命;救生圈不够,葛克带着妻小往海里跳。船沉没,船舱的木板、衣柜、箱子四处飘落。会游泳的人抓着板子就在海上漂浮,不会游泳的、力气小的,没多久就再也见不着人影了。冷冽的海浪滚动着冰冷潮水,一波又一波,小孩、大人的哭泣和尖叫,凄厉地划过深夜。
入冬的海水,越来越冷,许多人熬不住冰冷,逐渐失去体温而松手、沉没。葛克在黑夜中看不见妻子,也看不见孩子,他焦急地四处寻找,顺手拉起穿军服的陌生人,两个人搭着一张破落甲板,在黑夜中无言对望……
上海档案馆里,至今仍保存着1949年2月22日葛克以证人身份叙述的证词:
我偕妻与子女购妥船票于二十六日上船,原定二十七日下午二时启碇,不知何故竟迟至四时二十分才启碇离沪,行约八小时后(事后始知浙江海面白节山附近)于曚睡中船身砰然震动,初以为搁浅,继乃得悉与另一轮船碰撞(后知为建元轮)。建元轮被撞后立即下沉,太平轮尚以为本身无恙,茶房对船员及茶役等,亦告知旅客安心,继续行驶,那时下舱已有浸水进入,余乃挽内子及三小儿随众客挤登甲板,本欲攀登救生艇,奈人已挤满,无法插入,是时余抱长子及次女,余妻抱幼子于怀中并挽余之右臂,立于烟筒左侧,紧紧拥抱,精神早已慌张失措,一切只有付诸天命。
船首右部已渐下沉,转瞬间砰然一声,忽感一身冷气,知已随旋浪坠下海中,妻儿业已失散,余连喝水数口,乃努力向上挣扎,漂浮水面,获一木箱,乃向灯塔方向划行,奈适退潮之际,是时有风浪,不能随心所欲,木箱亦因进水又欲下沉,余乃另寻他物,回顾适有一大木板,离身不远,遂乃弃箱就板,后又续上二人,三人端坐板上,下半身浸于海中,乃开始漂流茫茫大海上,作生死之挣扎,落水时之恐怖,已使精神受极大打击,而天气寒冷,全身又湿透……
亲人都遇难了,只有自己活了下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王兆兰亦无法描述,当年和她一起上船的,还有自己的母亲王姜氏、8岁的弟弟王兆章、10岁的妹妹王兆菊和14岁的大妹王兆仙——弟妹们都还没来得及长大。一家人上了船,准备赶去台北和父亲过年团圆,结果却只有她一个上了岸。
事情过去61年之后,在台北家中光线充足的大客厅里,回忆起这些细节,王兆兰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她像个孩子似的,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
亲朋亡故,为人生最大的不幸和痛苦,幼年丧母,中年丧妻,尤为苦中之苦,凡人值此,莫不哀恸悲啼,“有泪不轻弹”的铁肠男儿,遇此也难禁苦泪涟涟。诚如《佛说无常经》的偈子所说:“父母及妻子,兄弟并眷属,目观生死隔,云何不愁叹!”
作家白先勇就曾以太平轮事故为背景,写出了小说《谪仙记》,后来谢晋导演将其改编成电影《最后的贵族》,搬上了大银幕。女主人公李彤的父母就在太平轮一劫中双双遇难,这成了她人生的转折点——“国内战事爆发了,李彤一家人从上海逃难出来,乘太平轮到台湾,轮船中途出了事,李彤的父母罹了难,家当也全淹没了,李彤得到消息时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她不肯吃东西,医生把她绑起来,天天打葡萄糖和盐水针,李彤出院后沉默了好一阵,直到毕业时,她才恢复了往日的谈笑,可是她们一致都觉得李彤变得不讨人喜欢了”。
正如《生与死》一书所载:“亲人和他人之死,极易触发自己亦将必死的考虑,对必死命运的抗拒精神,自然会产生死而不亡、灵魂永生的憧憬。据载,释迦牟尼出家求道的契机之一,便是因少年时游观都城四门,于西门看到送葬人群,因而触发了自己亦将必死的思考,终于下决心探求战胜死亡之道。笔者记得少年时期开始对死亡问题的考虑,乃出于由邻人之死触发的对钟爱自己的祖母终将死去的忧虑,由此而联想到自己的必死,进而引向对于人生意义的思考。这大概是常人普遍经过的思想历程吧。”
死亡的力量如此巨大,逝者已矣,而生者要面临的考验可能更艰巨。挚友亲朋的死亡,有时候,足以颠覆一个人数十年形成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因为,往往在这个时候,人会深切感受到那种无力感。所以,李彤自杀了。
没人责怪她的“软弱”,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都弥漫深深的悲伤。这就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总有一天,你身边的至亲至爱,会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你,他们都会死,而最终你也会死。
也许你从未好好想过这个问题。是的,对于此生的死,死亡本身是一个概念,我们永远无法体会死亡是什么,可以说死亡对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来,而当死亡时我们已经不存在了。因此死对于生者和死者都不相干;因为对于生者来说,死是不存在的,而死者本身根本就不存在了。”(古希腊哲人伊比鸠鲁语)
死亡,可以是一个绕来绕去的哲学命题。但对于日常生活而言,它是一个永远绕不开的目的地。那么,怎么办?
王兆兰和葛克都选择继续活下去,让生命延续。葛克后来又续弦,娶了袁世凯的孙女袁家姞,并又生下一双儿女。女儿葛蕾日后成了台湾知名的演员。
“小时候,每个周末,都有位穿军服的伯伯会到我们家喝茶,他与我父亲,很少说话,两个人坐在客厅一整天,喝茶、看报,长大了我才知道他们是太平轮上被救起的生死之交。”葛克的大儿子葛擎浩回忆。从小到大,父亲与他谈过千百次的船难、求生,脑海中深深印记着父亲逃生的传奇。然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两位经过生命风浪的男人,在客厅坐了二十年却从来不说话的画面。
这中间的痛苦、绝望、无奈和希望,王兆兰都能理解,因为她也经历过一番同样的挣扎。
2010年的一天早上,王兆兰拨通了“太平轮纪念协会”的办公电话。接电话的正是张典婉,《太平轮1949》一书的作者:“请问您是哪位?”
停了很久,很久,王兆兰用低哑的嗓音说道:“我是生还者。”
张典婉心头一震,天哪!36位生还者之一吗?
过完农历春节,王兆兰把张典婉约到自己家中。这天,不得不说张典婉是激动的,从2000年萌生想法至今,在寻找太平轮往事的过程中,令张典婉最难过的是,她不得不一次次“向别人的伤口上撒盐”。不止一次,别人质问“是哪个党派派来的卧底”,或者“动机是什么”。有的人最初同意见面,最后却突然失去音信,有人非常生气地对她关上大门,还有的则生硬地挂断电话,拒绝她的访问。
其实,她拍纪录片、写书的目的都很纯粹,她在《太平轮1949》的自序中这样解释自己的想法:“逝者受苦的魂魄需要祈祷安息,幸存者及后代们的暗夜哭泣需要被聆听。”王兆兰正是看完了这本书,才主动联系她的。用老人的话说,“我想了很久,才打了电话。”因为再次面对,实在很需要勇气。
王兆兰年幼时在山东烟台长大,父母在上海开餐厅,把他们姐妹托给东北家乡的祖父母照顾。后来,日本占据东北,学校国语是日语,课本是日文,王兆兰祖父母坚持让孩子们上私塾,读写汉语,学三字经、百家姓。她说:“我没上学。”
抗战时,王兆兰也曾在青岛舅舅家度过了几年童年岁月,骑脚踏车,摘苹果。“我过了好几年快乐的日子。”1948年4月,全家已经到了台北,父亲在台北开悦宾楼餐厅,过去他们在上海开餐厅,接着父亲留在台北,母亲带着他们姐弟经常往返于台北、上海。
1949年1月,王兆兰的母亲带着全家大小坐上太平轮,还有亲友们一起要到台北陪父亲过农历新年,原本母亲是不想去的,但父亲急急催促,于是买了船票又改买机票,后来发现飞机没办法携带太多家当,又换买了太平轮的船票。家中衣物、家产,全都装带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