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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原子弹 (2)

不过,依田彻当时的话对初庆芝并没有起到很大的作用,她还是困惑。这一天她都没吃东西,可能有人喂过她水喝,但她自己一直昏睡着。不过,此刻饥饿倒是让她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初庆芝明白,这里缺医少药,补给用品也十分有限,如果不能依靠自己熬过这一关,她就会死。

那么,死究竟是什么?老子讲“出生入死”;庄子说“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荀子讲“死,人之终也”;韩非子讲“生尽之谓死”;王充讲“死者,生之效”;张载讲“死者,气之‘游散’也”;程颢讲“死之事即生是也,更无别理”;王守仁讲“死生即事变,只在人情里”;杨简讲“生死无二谓之一”;熊伯龙讲“人老而血气自衰,自然之道也”;冯友兰讲“死虽是人生的否定,而有死却又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又讲“死而后已,死了即已”。

都是废话。至少对于彼时彼刻的初庆芝来说,没有半点用处。这些圣人前辈的说法,并不能宽慰她。可是,她仍然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试图“死”个明白。

为什么活着?怎么活着?宗教中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现成的,不用思考——活着是为了死去,活着和如何活着不重要,重要的是死去和如何死去。但对于初庆芝这样的凡夫俗子怎么办?“生即死,死亦生。生有何欢,死亦何憾?”这一点,她参不透。一般人可以不去考虑这个问题,像动物一样活着也不是什么于心不安的事。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不也挺好吗?

但是,原子弹爆炸后让她陷入的濒死状态,对她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从身体到思想。那些哭喊着到处乱跑的人,他们的衣服已经成了碎片,脸变得漆黑,眼窝深深陷了下去,手上挂着烧伤之后开始脱落的皮肤。这一场景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出现。她没有办法停止思考关于死亡的问题。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放弃,就这样死掉吧,是不是可以更轻松些?反正难逃一死,为什么就不能是现在?这倒有点像那个笑话,一人不打伞在雨中漫步,另一人问为何不疾走。那人回答:反正前面也在下雨。貌似有理,但确是一则笑话,谁都知道这话里的强词夺理,快快走就能少淋雨。多活一会儿不好吗?多看点书,多挣点钱,孝敬父母,找了中意的人嫁了,生个小孩,给他讲妈妈死里逃生的故事,看着他越长越壮……活着就有希望。

弘一法师说死是“去去就来”,太圆滑了。我并不知去了再来是怎样一副模样,但我知道此刻是自己可以掌握的。初庆芝想着想着,忽然就有点生气:我为什么要放弃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要死在这里?虽然难免一死,但我为何不能选择寿终正寝?那一刻,她想回家,她十分想念爹娘。

我们,确实只有一个人生。可是,对待这唯一的人生,一味执著和一味悲观一样,同智慧都相去甚远。悲观的危险是对人生持厌弃的态度,执著的危险则是对人生持占有的态度。当代学者周国平说:“我们不妨眷恋生命,执著人生,但同时也要像蒙田说的那样,收拾好行装,随时准备和人生告别。入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这样一种执著有悲观垫底,就不会走向贪婪。有悲观垫底的执著,实际上是一种超脱。”

初庆芝未必能想得这么深远,但在受伤的那段日子里,她确实想明白了很多事,包括死亡。

死亡不仅仅是撒手人寰那么简单。死亡什么都是。死亡是腐朽,死亡是认同,死亡是迁怒,死亡是审美,死亡是反思,死亡也是爱。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就像初庆芝此时此刻的感受——死亡是一道门,当她目睹一个个陌生人或熟悉的人跨过那道门之后,她便站在那道门口回头打量自己的生活。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一周后,初庆芝出生在长春市郊区的大岭镇上。清朝初年,这里是禁垦围场,住户不多。直到乾隆年间才逐渐开发,到咸丰末年形成了集市,人丁逐渐兴旺。

刚出生的初庆芝细眉细眼的,没啥特别,就是很能吃奶,爱笑,生下十几天后就咯咯笑个不停。爹妈都十分宝贝她。家里虽然不富裕,做点倒卖土特产的小生意,但她爹妈都十分支持女儿上学念书。为了小庆芝上学方便,他们甚至把家从大岭镇搬到了长春市自强街,租了间用土坯垒成的小平房。缺吃少穿的生活,让初庆芝更懂事了。她清楚爹妈为送自己上学所付出的劳苦,发誓要用功读书来报答他们。

1937年,初庆芝从伪满洲国第35中学毕业了。这时,她的一个叫阮守玉的同学要去日本留学。“听说,日本的樱花比咱东北的野菊花好看多了。”都是青春少年,对未来,对外面的世界,自是格外好奇。

听到这个消息,初庆芝也心动了,她也想去日本留学。可家里这么穷,到哪儿去筹那么大一笔学费呀?就在初庆芝愁得直上火时,传来了好消息,伪新京特别市(今长春市)开始招收公费留日学生。这可把初庆芝乐坏了,她跑着回家告诉了爹妈。爹妈也觉得这是件好事,不过让女儿漂洋过海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他们有点不放心。好在初庆芝念初中时的李校长来到她家,劝了一个晚上,初庆芝的爹妈才同意。

1937年12月下旬,凭着优异的考试分数,初庆芝的名字被写在了出国留学的名单上。

1938年1月,刚满19岁的初庆芝背着破旧的行李,和爹妈抱头痛哭后,上船去了日本。到日本后,她没钱住宿,这让她不知所措。后来在老校友龚自禄的帮助下才安顿下来。自此,初庆芝起早贪黑地学习。1939年1月,初庆芝学完预选科后转入本科。1943年1月,她本科毕业后,又考上了广岛理科大学的研究生。

1945年8月初的日本,全国上下一片恐慌,美国军队正向日本本土节节推进,中国的抗日战争也进入大反攻阶段。那些日子,日本上空每天都有美机轰鸣。对于这一切,初庆芝都有点习惯了。她清苦但平静的生活,终于在1945年8月6日早上8点16分,轰然倒塌。

在救护所里,初庆芝熬过了最危险的阶段,医护人员看到她身体状况的转变,但这个姑娘内心的巨变,却是只有她自己知晓了。初庆芝终于慢慢康复了。两周后,她能下地行走,不必成天躺着了。

更让她高兴的是,中国的留学生王大文来找她了。同时幸存的还有田明哲、苳永增和朱定裕。但是,许多人遇难了。

这时日本人开始把幸存者的自然状况列好单子贴出了公告,活着的人开始四处寻找自己的亲人。漂泊他乡的初庆芝每次见到别人亲人相见,拥抱着哭成一团,心中就不是滋味。她这时特别想念国内的爹妈。

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有气无力地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当时,整个日本国都哭了。而中国留学生则欢呼雀跃,他们在梦想回国。但是,按照日本当时的要求,初庆芝必须毕业后留日本工作三年。所以,迫于无奈的初庆芝研究生毕业后,被分配到东京第一华侨学校和东京华侨学校任教。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了,中国与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队”处于敌对状态,留日学生无法回到祖国,只得采取偷渡的方式。不久后,初庆芝与其他中国留学生搭乘英国太古公司的货船回国。

船到大连港时,他们欢呼:“回家啦!回家啦!”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岸上横眉立目的前苏联大兵和寒光闪闪的刺刀,更让他们吃惊的是他们被拒绝在中国的海岸登陆。岸上站着端枪的前苏联士兵说什么都不让中国留学生上岸。没办法,初庆芝等人费尽周折,最后辗转在天津上岸。接下来,天津人民政府外事处将他们安排到华北、华南、华东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马列主义。

1963年,初庆芝回到长春,被分配到吉林大学日本研究所任翻译。不幸的是,“文化大革命”爆发。其间,初庆芝被扣上了“日本特务”的帽子,抄家、批斗、遭受鞭笞等折磨,下放劳动整整10年。但她还是挺过来了。2001年冬天,有记者到长春去探访她。82岁的初庆芝健步行走,朗朗大笑。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关于死亡,也许孔子只是不谈论,并非不关心,在世俗问题还关心不过来的情况下,生死这些终极问题暂且搁置。但似乎大家更愿意认为这是一种回避,因为回避更符合中国人的本能和习惯。于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这种思想,成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生命观。

余华的小说《活着》里,即使死得鸡犬不留,剩一个人也要忍辱负重地活着,苟且偷生地活着,死乞白赖地活着,直到有一天像一头牛一头栽倒在田里,像一根电线杆一头栽倒在路边,然后死去。就像野草青了枯,枯了又青,河水结冰,冰再化成水,自然而然,天理昭彰,不需要仪式,不需要敬畏,只是生,然后死,就这么简单,就这么自然。

但是,初庆芝活得更积极,她总是希望在自己咽气之前,能再做点什么,再多做点什么。初庆芝常常会说,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她闻过死亡的气息,和尸体并排躺着,看蛆虫爬满一具老人的尸体。所以,她不再恐惧。尸体被移走后,蛆虫急速奔逃。她说:“蛆虫也是一种生命。”我们恐惧死亡,只是因为未知。

这一生,初庆芝结过两次婚,虽然都以离异告终,虽然从未生育,但她有一个养女,一家人和和乐乐。

老人偶尔会自嘲,说那颗原子弹让她开悟了。她悟到了什么?日本俳句诗人正冈子规那句话,或许能给予准确的解释:“有人认为所谓开悟就是准备好了在任何时候都能从容地去死,这其实是错误的。真正的开悟,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从容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