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句话,我觉得挺有道理,它说:世界上只有两种生活——一种是悲惨的生活,一种叫非常悲惨的生活。我觉得活着就是你对生命有疑问,对生活有疑难。但是关键在于一种面对人生的态度。对待生死我选择一种乐观的态度,让我如此幽默地看待生死还得感谢卓别林。在《城市之光》这部电影里,女主人公要自杀,卓别林将其救下,这女的说:你没权利不让我死!卓别林的回答让我至今难忘:急什么?咱们早晚不都得死?这是参透生死的大师态度。我想他是在说,这是困境,谁也逃不过,人生的一切事就是在与困境周旋。这需要靠爱去延缓死亡。”
——史铁生
未知死焉知生。这六个字,可以算作初庆芝一生最好的注脚。
1945年8月6日,是个晴天。初庆芝和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出门前,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齐耳短发,白衬衣,黑裙子,典型的学生妹。可是,我已经26岁了。她这样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若是在长春老家,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屁股后头恐怕早就跟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崽子了。可是她呢?漂洋过海在日本念完了本科,又考上了广岛理科大学(今广岛大学)的研究生。到日本已经七年了,一次都没回过家,远离亲人,朋友也没几个——这样孤独与寂寞,究竟所为何来?
她不愿多想,一把关上门,扭头就从留学生会馆里出来,直奔学校的阅览室看书。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密密麻麻的书架,旧书上隐秘的灰尘的味道,总会让她产生一种幻觉——与世隔绝。家穷,国难,这些堵心的事儿,她一般都刻意回避,只把自己丢进书堆里,不管不顾。
没错,她算不上是个热血青年。她亲眼所见,中国人在战火中受苦,日本的平民百姓又何尝走运?她讨厌战争。无论亲人还是敌人,大家流出的血都是鲜红的、热乎乎的。杀戮,从来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情。所以,外面战火连天,她却选择躲在阅览室里,找了一个紧靠着走廊的位子,身后还有一个又高又大的书架,似能遮蔽一切,然后翻开书,慢慢地看,安静地、平缓地,呼气,吐气……
这些都是初庆芝的选择,白衬衣、阅览室、走廊的位子、大书架,完全不经意,但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
8点16分,一道极亮的白光,猛地在初庆芝眼前一闪,顿时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她还没回过神来,突然“轰”地一声巨响,震天动地。周围的一切都在猛烈摇晃,初庆芝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地震了,见事不妙,她拔腿想跑出去。可是,刚一站起身,身后的大书架就重重砸了下来,正压在她身上。初庆芝的右胳膊被砸折了。一阵钻心痛,她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周围死一般的安静,屋里浓烟滚滚。有那么一瞬,初庆芝以为自己死了。一想到自己死了,她就伤心,难以抑制,迷迷糊糊地哭了起来。“我还有那么多事情没经历过……今天早饭也没吃,就为了省钱。省下这个钱有啥用呢?”她越想越难过,而身上的剧痛也让她逐渐清醒。我没死,没死!
幸好书架和书桌之间留有空隙,她一咬牙,把右胳膊从架子底下扯了出来。痛,她只觉得浑身都痛。磕磕绊绊地从书架下钻出来,一低头,身上的白衬衫已经被血染红了大半。她这才发现,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的一小块玻璃碎片,像刀片一样,划伤了她的左手,血流不止。
她不敢在屋里久待,跌跌撞撞走到外面。初庆芝傻眼了。学校已经变成了一堆碎砖破瓦,周围是可怕的寂静。她抬头看着天空,太阳仿佛成了巨大的满月。天空一片昏黄。因为浓烟的关系,四周能见度很低,她只能依稀分辨出一棵树的影子,树枝就像妖怪一样舞动。这是世界末日吗?
此时此刻,初庆芝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可是,家在哪里?留学生会馆倒在一片废墟里,只剩下光秃秃的钢筋。
凭着记忆中的路,初庆芝走到了大街上,这里的景象更骇人。到处都是死尸,到处都有哭声。几匹马倒毙街头,眼珠都被挤了出来,死相凄惨。她一路走,一路都是如此:一个日本男人,皮肤被烧焦了,压在倒塌的房梁下凄惨地呼救;一辆电车被扭成麻花状,只剩一个铁架子,里面的人都成了焦炭;那天正巧是义务劳动日,街上有很多背着孩子参加劳动的妇女,有些人活了下来,但她们身上的皮肤看上去像是贴在骨头上的抹布,有人穿在身上的衣服就同皮肤融化在一起……
她茫然四顾,全城每一个角落都在燃烧。不计其数的房屋和商店倒塌了,废墟当中,尸横遍地。那天,天空清澈,却突然间升起乌云直冲蓝天,转眼间便下起大雨,那是一种古怪的黑雨,因为雨水中掺进了很多灰烬。
彼时彼刻,往前走只是一种本能。去哪里呢?初庆芝不知道。软底鞋很快扎满了废墟里的钉子。她走了很远的路,才看到几个活人。大家虽然都不认识,可一见面都扑到一起抱头痛哭。这时,从初庆芝身边跑过的一个人,告诉她前面有救护所!
“救护所”三个字就像一道指令,不可抗拒。初庆芝立刻就跟着那个人跑过去,救护所里早已人满为患,有许多日本人正在挨个登记。轮到初庆芝时,她心里很明白,可激动得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上来,只是哭着拼命比划着胳膊和胸口。日本人让她进去了。
屋里满是受伤的人。救护人手不够,一位日本人拿块板子将初庆芝的胳膊固定住了,说她没事,就走了。初庆芝靠着救护所的墙根坐下。晚上,她喝了些一位好心的日本妇女给她的死马肉汤,这是那一整天她得到的唯一的食物。
到了救护所,初庆芝才逐渐了解了灾难的真相。1945年8月6日8点16分,就在她被书架砸中的刹那,美国人在日本广岛投了一枚名为“小男孩”的原子弹。根据参与行动的美军飞行员回忆:“广岛原子弹没有形成蘑菇云。它形成的东西,我们称之为一条细绳。它往上冲,漆黑漆黑的,有光亮和颜色,里面有白光和灰色,顶部就像折起来的圣诞树。”接下来,就是地狱。一位历史学家说得最恰当:“一刹那间,广岛这座城市就不复存在了。”有近27万人在这场灾难中丧生,只有极少数人幸存,这里面,就包括中国留学生初庆芝。
因为那天她穿的是白衬衣,白色抗光辐射,走廊浓密的树阴和高大的阅览台挡住了一部分光线的进入,身后倒下的书架又压住了她,使得她在强烈的光辐射中丝毫没受到伤害。所以,她是幸运的。
但是,第二天她就高烧不退,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原来书架砸得她内脏出血,她开始咳血痰。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间,有一个念头像毒藤,在她心里爬得密密麻麻——我会死吗?
在这之前,尽管战火连天,但她始终活得很出色,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在这场战争中。然而,当死神如此接近时,她被吓坏了。身体滚烫,心里却无限悲凉。
这一刻,她忽然忆起了《西厢记》,但和当初吸引自己的那对痴男怨女无关,她想起的是金圣叹的批语:自古迄今,“几万万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无不尽去,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暂有我。此暂有之我,又未尝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疾去也。”金圣叹说,我也曾想有作为,但这所作所为同样会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尽去,于是我不想有作为了,只想消遣,批《西厢记》即是一消遣法。可是,“我诚无所欲为,则又何不疾作水逝、云卷、风驰、电掣,顷刻尽去?”想到这里,连消遣的心思也没了,真是万般无奈。
生命是有限的。人都难逃一死,可她以前一直有意无意地忽略这个问题。小时候,她经常嚷着“饿死了、饿死了”,每当这时,庆芝他娘就会板起脸,咒骂丫头不懂事,不准她随便说“死”字,好像一说死就真的会死。现在想来,真是徒劳。
她在昏睡中,哑然失笑。娘亲成天把“阿弥陀佛”挂在嘴上,可正是她无比崇敬的“佛”,最悲观。佛把一切归结为一个“空”字,要我们由人生的短促(“诸行无常”),看破人生的空幻(“诸法无我”),从而自觉地放弃人生(“涅寂静”)。放弃吗?这个想法忽然把她诱惑了。
初庆芝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却不小心压到了受伤的右手,疼得她差点从铺上弹起来。这下,算是彻底从昏睡中醒过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救护所里昏黑一片,零星的几点烛光散落在角落里。叫依田彻的日本人正在和另一个受伤的男人轻轻地聊天,还是关于这场灾难的。依田彻说:“在看到亮光时,我还感到有一阵热浪冲过头顶。这是冲击波。整个房屋在摇晃,房顶上的瓦片像落雨般摔到地上,所有的玻璃都碎了。房前房后,全是碎玻璃片和瓦砾……我想,这一生我都不会忘记焚烧发出的臭味,说不清楚,当尸体受到核污染后,焚烧起来会发出一种怎样的气味。但我相信这件事能让大家变得更坚强……”
他没有说空话,他是在安慰同伴,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与其他核爆炸中的幸存者一样,依田在日后也出现了脱发以及白血球下降等症状。在他开始学医后,他的经验和记忆使他成为放射医学专家。如今,他是广岛核爆炸受害者康复中心的成员,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治疗和救助核爆炸中的幸存者,并获得了令世界瞩目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