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将我们所有的秘密、阴谋、奸诈的面纱揭开的东西。”
——陀思妥耶夫斯基
死亡,确实太重了。当它猛地落到人间时,往往会挤压出人性中的两个极端。
这次,它以飓风的外形出现,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卡特里娜。
“热带风暴卡特里娜持续增强为飓风,并已于今晚(2005年8月25日)六点半,在佛罗里达州哈兰达海滩附近登陆,预计卡特里娜将于晚间穿越佛罗里达州南部后进入墨西哥湾……”
贾巴尔?吉布森喝完最后一口冰镇可乐,轻轻捏瘪了易拉罐,然后随手丢在了茶几上,伸个懒腰,准备进自己房间去摆弄电脑。老头已经在沙发上歪着脑袋睡着了,“也许他们该换个比基尼女郎来播天气预报。”贾巴尔这么想着,“卡特里娜,嘿,这个名字不错呢。”飓风要来了,但没有引起吉布森一家人的足够重视,事实上,还有很多新奥尔良居民跟他们一样,以为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
吉布森太太从厨房里出来,因为近年来身体发福,她干点家务就显得很吃力,当然心情也不会很好。她拍醒了沙发上的丈夫,催他洗澡上床,同时叮嘱15岁的儿子不要随便开她的车到街上乱逛,因为他还没有驾照。
“遵命,杰西卡。”贾巴尔吹了声口哨,满不在乎地回应着母亲的唠叨。吉布森太太开车够小心了,可那次还不是撞了邻居家的篱笆,破坏了男主人精心修剪的草地,结果招来了警察。贾巴尔一向认为自己的开车技术比母亲要好,所以对类似的唠叨从来左耳进、右耳出。
不过,在他开着“背弃者巴士”,载着一车难民逃离飓风后的“空城”,安全抵达休斯敦后,吉布森太太就再也不唠叨“没驾照”这事儿了。
这是个好消息,但坏消息是,沿途的风景太不赏心悦目——城里到处是尸体,还有,贾巴尔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个男孩,他没能救得了他。本来是可以的!
但是,那一天实在太疯狂了。
“卡特里娜”迅速增强为一个5级飓风,近中心最高持续风速为每小时150海里。最终在8月29日以3级飓风的强度登陆路易斯安那州。
1718年,法国殖民者吉恩?巴普堤斯不顾工程师有关洪水威胁的警告,指着密西西比河口、墨西哥湾和庞恰特雷息湖之间低于海平面的地带说:这里要有一个城市。这个四面环水的城市,就是新奥尔良——“卡特里娜”飓风扫过时,美国受灾最严重的城市。
《圣经?创世纪》开篇——神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神称旱地为“地”,称水的聚处为“海”。
贾巴尔确实看到了“海”,以及“海”里的尸体。飓风引来洪水,整个新奥尔良市大部分地区都被水淹没了。城里到处都是遇难者尸体,有的死在阁楼上,有的泡在大街上,还有的被遗弃在了公路的两侧。
“卡特里娜”造访的那天,贾巴尔不在家,他很想说自己在学校上课,但不行,因为市长在8月28日那天下达了强制令,要求全市48.5万人紧急撤离,学校都停课了。但恐怕没多少人愿意听他的,政客的话从来不可信。贾巴尔就这么觉得。有个伟人叫什么来着,他曾经说,人们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不会死。这话说得真对。
28日早上,贾巴尔本来想去找拉娜,他那位戴着牙套的女朋友,但风太大,吉布森太太不准他开车,没有四个轮子了,贾巴尔只能靠两条腿。可是,你知道的,他住在东北区,而她住在西区。贾巴尔在心里掂量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对她的爱还不足以支撑他走着去约会。街上行人稀少,车子大多停在路边,风夹杂着雨,劈里啪啦。
贾巴尔不大愿意呆在家里,母亲特别唠叨,父亲又根本不想跟他说话。有什么意思?所以,他溜到一个死党的小窝里,租来的房子,臭袜子臭鞋子满地扔,冰箱里只有啤酒和罐头,但十分自在,没人唠叨也没人管你。
两人摆开阵势准备联机玩反恐,女孩的一个电话却把死党叫走了。贾巴尔再次落单。百无聊赖之下,他喝光了冰箱里的啤酒,倒在乱哄哄的床上,脑袋下压着一只脏袜子,睡着了。夜里风雨大作,他也没听见。
8月29日凌晨,飓风袭击了这座城市。
早上8点过5分,贾巴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才发现死党还没回来,而且整幢楼都断电了。风势越来越大,刮得人根本站不稳。他待在屋里不敢乱动,开始感到害怕。外面隐约传来尖叫和呼救声,但他不敢确定,风太急、雨太猛,整个世界一片喧嚣。
直到下午1点,狂风才逐渐平歇。贾巴尔想给家人打电话,手机却没有信号。他匆匆出门,一楼已经开始进水,水位上涨迅速。台阶下的水已经齐腰高。回头一瞧,整幢居民楼,成了汪洋中的孤岛。
好不容易趟水走到家门口,却发现屋顶被风掀起了一平方米左右的洞,走廊里都是水,屋里有点乱,父亲的烟灰缸打翻在地。他大喊了两声,没人应他。难道他们都去避难了?肯定是自己昨晚喝了太多酒,所以他们半夜打电话来也没听到,肯定是这样。
贾巴尔紧张兮兮地在屋里前后左右搜寻了一遍,或者他们会留张字条什么的。可是,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点剩菜和几片面包,冰箱里没有更多的食物。他忽然惊醒似的,冲到门口,院子里的老爷车不在了,被开走了。是啦是啦,他们都是大人了,又有驾照,肯定是开着车避难去了。总是让父母很头痛的贾巴尔,突然发现自己开始操心两位老人家了。
随处可见马路两边一些被狂风揭掉屋顶、只剩下木头架子的房子,道路上经常有被风刮断的树枝,到处都是被遗弃的汽车。贾巴尔在附近转了一圈,几个公用电话亭,不是被大树砸倒,就是一片忙音,无法使用。他和家人、朋友都失去了联系。
贾巴尔从家里找到了一个收音机,这是他眼下能获取外界信息的唯一途径了。新奥尔良市所有广播电台都采用了统一调频,广播里充斥着人们被困和绝望呼救的信息。没有令人愉快的消息。
贾巴尔抱着收音机,跟着几个人,进了两个街区外的一所学校,其中一幢地势较高的教学楼被辟为避难所。楼里还有一台发电机。人们正络绎不绝地聚到这里。
开始尚且秩序井然。可随着人数急剧增加到数千,情况变得混乱,据说发电机也停止了运转。水和食物的缺乏使很多高温煎熬下的难民涌出避难所,在学校所有未被水淹没的地带寻找食物。
贾巴尔也很饿,况且前天夜里他就没吃什么东西,只灌了一肚子啤酒,现在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有个女大学生递给他一袋面包和一瓶水,虽然他也很想要她手里的火腿肠,但贾巴尔没好意思开口。饥饿很可怕,但死亡更可怕,比起街上被水泡着的死尸,贾巴尔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了。既然活着,他就希望自己活得像个男人,至少要有起码的尊严。
但是,从8月30日起,饥饿的灾民开始走上街头,抢夺商店里库存的水和食物。在那之前,学校厨房里的食物,已经被一抢而空。领头的是个62岁的老太太,身材高挑。贾巴尔瞪着她,她也毫不示弱地瞪回去:“我还没活够!”这是她丢给贾巴尔的唯一一句话。
人们被大水围困,没有救援队,街上到处是尸体,好像世界末日,看不到希望。死神拿着镰刀,随时准备收割。谁也不想成为那个倒霉鬼。这种情况下,发疯是很正常的吧?
“走!不想死的就跟我走!”一名叫佩恩的男人招呼贾巴尔和其他四个年轻小伙,希望他们跟他一起去寻找食物。
“我们不抢,只是去找,对吗?”贾巴尔向佩恩要承诺。
“是的,小伙计!”佩恩冲在最前面,其他人跟上。
他们找到一家小超市,冲进一道侧门,踩过6具用布掩盖的尸体,翻出了罐头豆、水果、汤和瓶装水。贾巴尔猜测那6具尸体里有一个是店主人。他死了。所以,他们这伙人最多只能算拿,不能算抢。贾巴尔安慰自己,但他仍然忍不住想:“和所有人一样,我也成了强盗。”
实际上,大街上抢夺逐步蔓延,流氓团伙打劫并四处纵火。警察部队不得不分成两股,一股救人,一股维持治安。事后,一名警察无奈地说:“我想人们抢劫是因为家里的食物已经吃光。”本该依靠警察救助的人,却为生存所逼,成了警察要面对的暴徒。长时间的劳累和不愿意把枪口对准灾民的痛苦,摧垮了许多警察。据统计,新奥尔良市1500名警察中,有200人放弃了岗位,2人自杀。
眼下,学校里停电断粮,贾巴尔觉得那里也不能回去了。他吃了点东西,又有了力气。于是和佩恩他们告别,他决定到临时避难所“超级穹顶”体育馆去看看,说不定两个老家伙会在那里。
路上,贾巴尔看到一小队救援人员在一幢房子的楼梯下面,拖出一个大橱柜。柜门轻轻一拉,就从里面掉出大大小小18具尸体,以及一哄而散的老鼠。这18具尸体紧紧挤在一起,想是在当地官员的建议下,到这座“安全屋”中来避难的。然而这座建筑在飓风中发生了坍塌,洪水顿时淹没了他们藏身的橱柜。
那是一个可怕的场面。尸体被水泡得浮肿,面目难辨,又被老鼠啃噬得七零八落……贾巴尔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弯腰狂吐起来。救援队里的几个中年男人,看上去也很不好受,有人开始流泪,还有的跟贾巴尔一样呕吐不止。
据说,死去的18人都属于同一个家庭,当这座安全屋建筑发生坍塌时,他们要么立即死亡,要么重伤后被困在橱柜中,被升高的洪水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