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对我们来说不重要。我们在的时候,死亡不在;死亡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在。”
——伊壁鸠鲁
求生是人的本能。不会有人想知道你为什么怕死,因为大家都觉得“怕死”是天经地义的。那么,一股力量该多么强悍,才能使人击败怕死的本能呢?是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在说,自杀。
单纯的自杀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像穆罕默德?阿塔这样——以毁掉别人为目的来毁掉自己。美国联邦调查局(FBI)认定,2001年9月11日劫持客机首先撞向纽约世贸大楼的恐怖分子名叫穆罕默德?阿塔,称他是这批劫机犯的主谋,并随即公布了他的照片。
他身材瘦小,一头黑色的短发,眼神淡淡的,看上去坚定而从容。在他以前的同学马丁?E的记忆中,“那是一张古典式的,几乎是希腊式的脸”。
马丁说,阿塔是个矜持而沉默寡言的人:“阿塔让我明显地感觉到,他不愿意谈论私生活。”面对女性会让他如临大敌,态度生硬。他从不和她们握手,也不正视她们,只用是或不是来回答她们的问题。
但是阿塔还有另外一面,肯定还会有另外一面。“一种文化恐惧心理,害怕被挤到文化的边缘地带。”这是马丁?E对阿塔的感受。“是他头脑中某些似乎‘严谨’的宗教观念把他推向了边缘。他不可能在西方世界的安慰中寻求庇护。”他的另一位同学福尔克?H如是说。
袭击事件发生后,一些心理学家开始研究这名大屠杀的制造者,试图解释一些几乎无法自圆其说的现象。他们所描述的阿塔是个擅长理性思维,语言天赋高,富有才智,自信且极具组织能力的人。他们还写道,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阿塔都具有超强的承受能力,他很少会把自己的狂热崇拜和反美情绪暴露出来。恨得如此之深,又流露得如此之少的人,却并没有精神错乱,显然,阿塔有一套异乎寻常的行为控制方式。
不能用简单的“好坏”来归类他,其实,任何人都没那么单纯。就像2001年10月9日的《纽约时报》刊登的文章所说,在变成驾机撞楼的恐怖分子之前,他是一个胆小怕羞的孩子。
问题来了:为什么?即使是东条英机这样被判绞刑的战犯,也知道惜命,即使被捕前在心脏位置画了一个墨圈,他的手枪还是瞄不准,射偏了,自杀未遂又被美国大兵救活了。临死的那一刻,手会抖啊。还是因为害怕吧。
耶鲁大学公开课的教授,教他的学生们在面对死亡时,不应该无谓的恐惧,至少不应该一直尖叫直到死。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地说:我一定会死。但我如何面对这一事实?穆罕默德?阿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害怕。但他的“勇敢”,对他自己和其他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生和死真是十分耐人寻味,这是我们人生最重要的两件头等大事,但是,都不受我们自己控制。出生,不由我们自己决定。死呢?有人试图掌握自己,甚至他人的命,结果呢?
关于生死的问题,都很复杂,也许你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好吧,在你绞尽脑汁之前,不妨先听完这个简单的故事,关于穆罕默德?阿塔。
2001年9月11日,凌晨4点,天还没亮,穆罕默德?阿塔睁开双眼,他的最后一天开始了。
睁开眼那一刻,他看到的是旅馆房间的天花板。这里是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一间小旅馆,名叫舒适旅馆。但这家舒适旅馆并不舒适。老旧,便宜,尼龙被重得像铅。选它只是为了省钱。
阿塔起床,打了个电话给隔壁的阿杜拉齐兹——他已经起床了,可能在祷告。随后,阿塔走进了洗手间:净身、排泄、除毛。他要彻底洁净身体,尽可能不要在身上留下污秽。
他打开淋浴龙头,跨进浴缸,任由冰冷黏腻的塑料浴帘贴在腿上。肥皂上黏着一根头发,他用了很长时间想弄掉它,但那根头发不断地变换着形状,却怎么也弄不掉。最后,肥皂在水中变得越来越小,慢慢地融化消失了。随后艰巨的除毛工程开始了。两年前他离开阿富汗时就告别了大胡子。这让他的面部轮廓稍显柔和了些。
这张脸,这个名字,在过去10年来,只有一个人对此表现出明显的愉悦。那是一个酋长。在喀布尔的引见仪式上,仅仅几分钟酋长就指定阿塔为行动计划领导人。穆罕默德?阿塔知道他会被问及的第一件事就是他是否已做好死的准备。但酋长微笑了,当他开口时,眼中饱含钟爱之情。“这个问题是多余的,”他说,“我从你的脸上看到了答案。”
穆罕默德?阿塔是行动小组的首领,也是“9?11”事件的19名杀手中最冷静、最坚强的一个,尽管他于1992年7月24日第一次进入德国时还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学生。这个性情温和的青年在埃及开罗取得了建筑工程学士学位,接下来他想学习德语,在德国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而这正是其在开罗做律师的父亲,老穆罕默德?阿塔的愿望。
当时阿塔没有居留证,也不必有居留证,因为是一对负责德国与埃及间学生交流的教师夫妇邀请他赴德的。阿塔向汉堡高等专科学校申请攻读建筑学专业,但他并没有得到入学名额,于是便提出了申诉。可就在该校准许他入学时,他又撤回了申诉,随后开始了在汉堡的哈尔堡科技大学城市规划专业的学习。
“穆罕默德和别人不同,他把生活看得很重,总是很严肃,总想做那个最棒的人。”阿塔小时候的同学穆罕默德?阿蒂亚说。
“穆罕默德对自己,对别人要求都很严格。”他在开罗的一位教授说。
对于阿塔来说,他所迁入的这个西方世界是个充满障碍的世界,他觉得自己备受折磨。因为在汉堡,他的信仰是绝对的异类。阿塔是否为能在德国留学而感到高兴呢?他是否对接待他的那对夫妇心存感激呢?对此他没有过丝毫的流露,只是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前方……
在出发前,阿塔并没有胆战,但他头疼,感到身体有些许不适。他还有点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而感冒又让他打了个喷嚏。他们预定的Coglan Air航班6点起飞。他还有一个小时。
阿塔穿上深蓝色衬衫,黑色长裤,在镜子前打量了一番。之前在刮胡子时,他生平第一次弄破了嘴唇,血迅速地涌出来,他不停地用纸巾擦血,身后留下一条带血污纸的轨迹。
两份文件放在他的行李箱中。其中一份是他的遗书。1996年4月他参加组织时就写好了。遗书上详细地表达了他对身后事的一番安排……
现在看来,他的忧虑都是多余的:没有葬礼,没有道别仪式,更没有人来为他清洁尸体。
另一份文件是共有4页纸的阿拉伯语小册子。这是他花钱买来的。这种小册子每一个“基地”成员都持有一份。每个人都将其奉为准则。小册子写道:“绑好你的鞋带穿好你的鞋子,确保一切都要万无一失。仔细检查你所有的物件——你的包、你的衣服和小刀、你的意志、身份证件、护照,还有所有的文件。”
阿塔此前甚至没怎么看过这册子,不过他觉得这些建议很不错。“每个人都要把刀磨锋利,这样杀起来才会迅速和顺利。”这本“指南”应该是用来指导如何对付机长、副驾驶以及空乘的。据说有些沙特籍成员专门在喀布尔附近的训练营用羊和骆驼练习宰杀。阿塔不希望自己真的要用纸箱切割刀切开那些空姐的脖子。他也不希望用那种方式死去。
他重新坐下,感受着袭来的恶心:这种感觉包裹着他,然后穿透身体。他的灵肉似乎分离,接近于坎大哈所推崇的“完全的宁静”。他要为了“核心原因”去做,他只为“核心原因”去做。他希望他的意志能脱离他的肉体。但阿塔绝不会因此放弃,他要去完成他所必须完成的事情。
阿塔总是独来独往,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他曾爱上过一个女孩,但事实上他当时压根不敢去爱。这个学城市规划的女孩穿着牛仔裤和衬衫。这是不允许的,阿塔说。根据警探们在世界各地的调查,他过的是无性的生活。那些后来专门研究阿塔的美国联邦调查局心理学家们对他做出了这样的评价:这个热衷于追逐名利的人是本次袭击事件中“最聪明,积极性最高,同时也是最危险的人物”。
总而言之,他对女人的态度是极度敌视和极度谨慎的混合。他很看重朋友兄弟感情,不过对将和他一起“作战”的几个却极度鄙视:哈尼(撞五角大楼),他几乎不认识;马万(撞另一座世贸塔楼)会让他不断被激怒;齐亚德(国会大厦)简直让他没法不讨厌……通奸者应受鞭笞,鸡奸者应被活埋,这才是阿塔认为正确的东西。
他鄙视着很多东西。例如音乐——就是一种邪恶的消遣;他本人从不去跳舞或狂欢,他说。那些总结他性格特征的西方心理学家们发现,阿塔根本不会享受生活。他只让自己吃些甜食,其他的一律排斥。
他甚至讨厌欢笑。“为什么你不笑?”有时有人会这么问他。齐亚德会帮他回答:“当有人不断在巴勒斯坦死去的时候,你怎么能笑?”阿塔从不笑,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他不认为有什么好玩的事可以让他笑。这世界之于他就像个幻象。
他受过高等教育,他不相信天堂,也不期待天堂等待着他。他所期待的只是一种遗忘,或者说,他期待一种一无所有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