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界的千年之劫,究竟始于何时,已经没有人能说得确切。每代的故事,都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不同说法,最离奇的是关于灵石的传说,非但出现的位置变幻莫测,甚至会以所有能想像到的形态出现,比如一棵树、一株草、一头鹿、一个美女……甚至一座山。
在说书人口中,灵石现身的情形通常是这样的:“……神使举目一望,见那鹿四蹄腾空,直如迅雷闪电一般,好不神奇。神使心下诧异,暗自寻思,这鹿只怕有些古怪。当下搭弓放箭。说是迟那是快,只听‘嗖’的一声,五色羽箭正中鹿的前胸。那鹿哀哀鸣叫,踉跄几步,倒地不起。神使上前查看,方走到跟前,只见那鹿身闪出一道金光,明晃晃照得人眼花,再看时,那鹿竟是无影无踪,只地上多了一块石头。神使见那石头也不过比拳头略大,却是五色斑斓粲若虹彩,不由得心中一动,连忙细看,只见石头当中分明两个字:灵石。神使心中狂喜,正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些酒楼茶肆中的闲人,听到此处便大松一口气,灵石找到了,劫数解了,好。
对他们而言,异界也好,劫数也好,都不过是遥远的传说。漫长的岁月,千年之劫一次又一次来临,一次又一次平静地过去,渐渐让人习以为常,再凶险再悲壮,也褪色成饭后的消遣。
毕竟,寻常人连恶灵什么样都没见过。
最初的日子里,罗离也是这样。
而后,素琤被选中,一切都变得不同。
在素琤临走之前,他也曾问过,异界到底什么样子?灵石到底会是什么?
素琤说,我现在怎么知道?等我回来了再告诉你。
那时,罗离以为她故意避而不答,因为听说五界的王者,在继承王位的时候,也会继承千年劫数的使命和秘密,转告给各自选中的人。他没有追问,既然不可能同行,何必多谈。
然而后来,妖王居然也说:“我不知道。”
那是在一次行猎之后,两人像朋友般独处的时候,妖王说:“除了我必须选择最强的人,足以抵挡异界的阴寒之力,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罗离愕然,怎么会?
妖王沉默了一会儿,“这是禁律。”
禁律,罗离听说过一点儿,但是从妖王嘴里说出来,分量不同。
“据说是个约定,从有异界的时日就有了,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说,异界和灵石的秘密不能被带回五界,所以,即使五界的人从异界回来,也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事。”
罗离更意外,“那么多传说……”难道都是假的?
“传说只不过是传说,但,异界不是假的。”妖王清淡的面容带着微微叹息的神情,“一代又一代的人去了,都是族里最强的人,有的回来,有的回不来,有的人回来了,丢了手丢了脚,有的面目全非,都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罗离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英雄的传说。
传说是假的,但英雄是真的,必须给历尽磨难的英雄一个交代。
“真是荒谬……”妖王苦笑了一下,“但是,这是‘禁律’。每千年必须选出五个人,而且也只有五个人可以进入异界,这些也都是‘禁律’。要是可能的话,我倒想看看……”只说了一半的话,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罗离猜,他也许想说,要是可能的话,倒想看看打破“禁律”,到底会怎么样?
照雷邪的个性,会这么想也不奇怪。不过,在那么长的岁月里,未尝没有别人也这样想过,然而千年的异界之行始终依照“禁律”代代延续,从未打破过。
妖王最后说:“也许,别的王知道的多一点儿,我们的使命并不完全一样。”
比如,精族选出的都是祭师,而神君会将异界的地图交托给神使。
从地图上看,异界的疆域像一条瘦长的芭蕉叶,由南向北卧在不能浮舟的地狱海中,而甬道正在叶柄,是能够进出异界的唯一通道。从甬道向前,一座绵长的山脉延伸向异界的深处,无数细小的山川河流从这条山脉蜿蜒而出,如同叶脉。山脉两侧,圈圈点点地座落着城池和村庄。
异界的封印,在山脉的中心。意味着他们达到那里,得穿越半个异界。
但是在那之前,还必须先找到灵石。
异界的疆域比五界要小得多,只有不到三分之一,但是也不可能让人把每块石头翻一遍,每棵树砍一遍。所以,就像拨茧抽丝一样,会有一个头。
历来,最初的启示由五界预言力最强的神族圣巫给出。
所以,大家都看神使,等着他开口。
然而,穆天沉默。
良久。
“咦?你们都发什么呆?往哪里走?商量商量。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不开花……”
穆天脸上就快开花了,鲜红湿润粘稠的花……
“穆天大人,帝晏陛下或者圣巫没有交代你一些重要的话吗?”
“重要的话?”穆天回想,“晏让我找圣巫,圣巫扔给我两张地图,一张东荒的,一张异界的,然后说自求多福。这句话很重要吗?”
翼风怒道:“你是不是又把圣巫的丹药偷吃光了?”
“啧!怎么说话的……翼风我告诉你,不要以为我们交情好我就不告你诽谤哦。什么叫‘又’,还‘偷’咧!明明就放在桌子上,我顺手当点心吃了,这能算‘偷’吗?”
“噌!”暗簧响。
说话的人闭嘴了。
翼风按住剑柄,一个字的废话也不多:“圣巫的启示?”
“启示?哦对,他是说过启示来得……”
众人竖起耳朵。
“他说,看不出来。”
啊?
“他说,前途迷雾重重,我看不见启示,你们此去务必多加小心,但愿日后会有转机。就这些。喂!冤有头债有主,话是他说的,你们别这么看我……啊!你你你们要干什么?”
盈姜手指轻抬,翼风长剑出鞘,罗离一把揪过欠扁家伙的衣领。
“你怎么不早说?”
“早,”穆天一脸无辜,“早也没人问我啊。”
“早说我们还有时间!现在甬道已经开启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只剩下九九八十一天的时间了!”
“我说罗离你怎么算的?甬道从开启到关闭一共九九八十一天这没错,可是我们已经在甬道走了整整两天,所以只剩下七十九天,这都算不清,真是……”
罗离眯缝眼睛,打量,寻思先揍他个鼻子开花,还是先在脸上落个鞋印。
“我知道该去哪里。”
精族祭师忽然开口,手指穿过地图上的大片树林,指向一个标记着村庄的小圆圈。
“这里。我感觉得到。”
冰冷冷的声音,不容置疑。
森林中完全没有人迹。
这是个多雨的季节。即使在晴天,阳光也几乎无法穿透浓密的枝叶,淡青色的雾气缭绕在树丛间,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味道。脚下土地泥泞,即使穿着踏云靴,罗离还是觉得步履艰难。
自从进入密林,经由甬道的最后一缕阳气也荡然无存,阴寒席卷而来。在寒冷中磨练多年,在肉体上,罗离并未感到太多痛苦,但要命的是,无所不在的阴寒对精神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折磨,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困顿和疲倦,想要停下来,想要休息,再休息。
但是,因为行程比预想的迟缓,所以必须尽可能不停歇地前行。
流玥和翼风并肩走在最前面,在这个大家都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只有依赖于祭师敏锐的感觉带路。
翼风或许是五个人中,唯一能维持常态的人。虽然为了迁就流玥而放慢了脚步,然而当他纵身跃上树顶确认方向的时候,身形仍然迅捷如风。
他身旁的流玥步履间却已有了难以觉察的疲态。但,她绝不会在脸上显露任何痛苦,她的身影也依旧素淡,而且不可思议地洁净。虽然还未曾完全展露,然而祭师已显示出温和而强大的法力,如同流水,虽然不锐利,却持久,远比另一位女性同伴更坚韧。
最初,盈姜还能够勉力维持微笑,偶尔与大家说笑,但是很快她就沉默了。
罗离看见她坠在最后,偷偷地服下丹药,然后若无其事地追上来。但是她的脸色早已失却了红润,嘴唇也微微发紫。人族药师没有同伴们深厚的法力,即使依靠丹药,也难以抵御四周不断逼来的阴寒力量。
罗离从包裹里找出裘袄,递给她。盈姜并不逞强,低声道谢后穿上。裘袄罩在她纤细的身体上显得臃肿可笑,但多多少少缓和了她的神色。
雨水说来就来。
祭师张开结界。上方像有透明的天顶,雨水打上去,朝两旁滚落。
几个人自觉地靠拢,在这种小事上浪费祭师的法力不划算。
穆天走在离祭师最远的一侧,罗离猜想,他或许是刻意要保持和她的距离。他们两人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罗离不想知道。因为他了解如果有人非要探究他心里的秘密,他会有什么感受。罗离觉得,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穆天的神情很平静,简直比翼风还要平静。
但是和翼风不同,他本来不是一个安安静静的人,所以他的平静多少反常。即使真的有强大法力,但对于神族纯阳的体质而言,异界的阴寒尤为可怕。如果别的人感到疲倦和不舒服,那么对神族就会是无休止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