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会落到身上,但雨水中却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气,仿佛那昏黄的水刚刚冲刷过腐肉。
一向洁净的祭师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抖。
翼风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流玥于是平静,一切的恶心与恐惧都远去。她不由自主地也握住他的手。但是从眼角的余光里,流玥看见他眼里的怜惜,像对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她怔了怔,松开手。
翼风有点奇怪地看她,然后明白了。
流玥已经长大了,不是当年全心依赖他的小孩子。但是,他不知道,这种不再被需要的感觉居然让他莫名地烦躁。
于是,这当口撞上来的邪兽,就有点倒霉。
这靠近边境的密林,在异界也是可怕的所在。一路上已经遇到几拨邪兽,全叫不出名。
这次的也是,六足,肋生双翼,飞不高却力大无比,一身灰白的皮毛紧紧裹着骨骼,参差嶙峋,像饿了几百几千年,暗绿色的眼眸阴恻恻地盯着几个人,嘶嚎一声扑上来。
翼风出剑。
然后收剑。
中间几乎觉察不出间隙。
邪兽滚到一边。半晌,绿色的粘稠的液体从头颈的断口淌出来,过了会儿,才涌出殷红的血。
罗离低声喝彩:“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没有任何多余的招式,已臻极致的干净和凌厉。
但这一只仅是开始。
没有风,树叶飒飒地剧烈地动起来。
罗离拔刀,屏息。
雨更大,水流昏黄。仿佛暗中有人号令,一瞬间,数不清的黑影扑过来。
只有蛮力没多少法力的邪兽,本来不足为惧,但是数量太多,也成为血战。
罗离记不清自己挥了多少次刀,虽然异界的阴寒压制了他的法力,但是他的动作还是足够流畅。时至此刻他才真切地感觉到,在冰雪中的九百年并非虚度。
邪兽一批批地扑上来,又一批批地倒下,脚下已经不是泥泞,而是嶙峋的尸体。然而,还是不断地有黑影扑上来,就如同这密林中所有的邪兽都被驱使而来。
驱使?
罗离心中一动,就在这时,刀撞上了什么,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刀砍在邪兽身上,只有骨骼断裂的声音,这却是金属的声音。
罗离低头,目光扫过刚刚倒下的尸体,看见一双灰白的眼睛。就像恶灵,但不是恶灵。有点像人,但四肢更像章鱼,肢体的一端拿着刀。
邪兽可能凶恶,但邪兽不会用刀。用刀的只会是人,或者,人训练出来的。
如果有人的力量在背后,这一战没有那么容易终了。
持武器的怪物越来越多,战团中,同伴们各自苦战。盈姜的毒针不能持久,罗离移过去替她抵挡,渐渐有点应接不暇。忽一眼瞥见诡异景象,气血翻涌,差点背过气去!
“穆天,你在干什么?!”
“你不会看?我在找家伙!”神使轻灵地在尸体堆里跳来跳去,不停翻找,“……靠!这么轻也拿出来混,滥竽充数啊……这位吃什么长大的?这么重都拿得动……”
冷静冷静,罗离对自己说,妖族最强的勇士死在怪物刀下也就算了,被活活气死岂不天大的笑话?
眼前,七八柄刀剑从几个方向劈到,青瑰刀过处,倒下了六七个。
还有两个。
盈姜毒针射出,一个倒下,一个躲过。
躲过的那个刀势没有任何停顿。然而青瑰刀已来不及还转。
罗离跃起,但躲过了要害,小腿终究躲不过去了。人在空中,眼睁睁地看着寒光逼近——
斜刺里的一柄剑,不偏不倚地迎上了寒光。
“当啷”一声,寒光落下,正戳进倒下的怪物身体。
罗离落地,舒气。好险,只差那么一丁点儿,算好的都不可能算那么准。
穆天一面挥剑,一面发牢骚:“一柄像样的也没有,只好将就。”
多一个人,压力顿时减轻。罗离忙里偷闲,看他的剑法。
这是第一次看穆天出手。绝顶剑客,罗离也见识过。素琤的剑法细微精妙,流玥的剑法翩若惊鸿,翼风的剑法潇洒凌厉。但穆天的剑法,可真是与众不同。
像……剁菜。
不好看。可是实用。罗离没见过更实用的剑法。他拿的简直不是剑,是把菜刀,出手就为了剁到菜。别人的招式之间总有个过渡,他没有。有时候简直看不出他是怎么把剑转回来的,转得可真难看,简直赖皮,可是偏偏就给他转回来,偏偏又给他剁中。
罗离叹气,什么样的人使什么样的剑。
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梦里的那一剑。他一直觉得那只不过是梦境,那一剑也不过是梦里才有,却又忍不住想,什么样的人才能使出那样光华璀璨的一剑?
恶战之后,难免疲惫,天色也已经很晚,于是休息。
密林中又冷又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生起火来。
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吃干粮,结界一层层地张开。在异界不能再像东荒那样,各人用各人的守护结界,必须合力。
这一路走来,打打杀杀,渐渐也已有同舟共济的默契。
方才的一战,心中都有疑问,那些并非普通的邪兽怪物,必是受人驱使,那又会是谁?这么快,这么准地掌握了他们的行踪。就像完全看不透的暗处有一双眼睛盯着。
邪兽怪物算不上可怕,这种感觉,却让人脊背发凉。
罗离说:“我来守夜,你们睡。”
翼风点头,“好,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
都没提穆天。穆天也不表示感激——他连听也没听见,一早倒在火堆旁边,鼾声畅快。
这个人,一坐下就老实不客气地开始吃,一吃完就老实不客气地开始睡,半点打算谦让的意思也没有。他这副样子罗离看多了已经习惯,所以连气也生不起来。何况,刚才的一战,他身为神族,耗费要比别的人大得多。
夜已深。
同伴们都沉沉地睡去。密林深处,传来隐隐的野兽的嚎叫。
罗离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让篝火燃得更旺。然后,想不出什么别的事好做,他随手拿过青瑰刀。
一路风尘,刀鞘上免不了粘上泥土和草叶。
罗离本来对这种事情很不在意,他只在意鞘里的刀是不是锋利。有的时候他看见翼风擦剑,甚至会觉得很浪费力气。
但是人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就会做点平时不会做的奇怪的事情,所以,罗离随手找了块布开始擦刀。
刀鞘上的花纹古旧,像遥远的岁月的刻痕,深青色黯亚的光在尘土之下一点点展现,罗离发现自己的心境也渐渐有了变化。
当他刚开始擦刀的时候,心里在想着各种事情,邪兽、灵石、封印,擦刀只是顺手做的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然而渐渐的,他变得越来越专心,擦刀才是他唯一关注的事情,而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都抛到了一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没有想,脑子已经停止思考,而进入了一种空灵的状态。
以前在修炼时,他也曾进入过这样的境界,但却从未如此纯净。
渐渐的,连刀鞘也变得无关紧要,心中已完全没有杂念。
而感觉却变得异常敏锐。风折断树枝的声音,枯叶落地的声音,虫子爬过草叶的声音,甚至,远处野兽的肉垫踏过岩石的声音,以前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音,全都纤毫毕现。
忽然,他听见一个特别的声音。
一个人的呼吸。
这声音如此微弱,要从各种各样的声音里分辨出来,简直就像从乱麻里分辨出一根蚕丝。
但是,他立刻就听到了。
在听见了他的呼吸之后,罗离才又分辨出他的脚步声。一个人的脚步声比呼吸还轻,这种身法,罗离还是第一次见识。
那人隔着很远的距离,停下来。
如果在平时,罗离甚至觉察不到他的存在,但是此刻,他却清晰地感觉到来人身上阴寒的力量,仿佛周身的温度都降低了几分。
他立刻想起在青丘的那个深夜,屋顶上见到的人影。
那究竟是什么人?
不假思索地握住青瑰刀柄,罗离纵身跃出结界。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竟会被发现,微微吃了一惊,但身形岿然,没有任何退后的意思。
罗离看见黑色的斗篷兜帽之下,隐约的一丝冷笑,随即一道寒光从斗篷下射出。
那是一柄剑。
罗离和那人的距离,尚有两丈,这个距离出招似乎稍微早了一点。等罗离到长剑可及的距离,这一招已经用老。
所以,罗离身形并未有任何顿错。
但,万万没有料到,这柄剑还真是像支箭一样射出来的!
等罗离反应过来,那剑已射到了面前,他的胸口甚至已经感觉到剑尖的寒意。
如果是以前,他绝躲不过这一剑,但是此刻,他的感觉和动作远比平时敏锐迅速。
只听“叮”的一声。
罗离手中的刀鞘硬生生迎上了剑尖。
一柄脱手射出的剑被这样一撞,自然就失去了原来的方向。但那剑居然也没有掉到地上去,而是一顿之后便飞回了那人手中,仿佛有生命一般。
那人似乎颇觉意外,冷冷地盯了罗离一眼,身形向后退去。那袭黑色的斗篷在暗夜里看去,还真似若隐若现的鬼影。
要不要追?罗离略有犹豫,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开。
只见那人抬手一挥,淡淡的弧光闪过,人影已经遁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