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连站也没有站稳——脚后跟踩上一块滚圆的石子,“咕咚”栽倒,呜,这回真的爬不起来了。
素琤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天!真是笨蛋!笨蛋!”
多年之后,在千雪峰,两人联手诛杀妖族叛逆。罗离记得那是仲春,满山雉杏花盛开,如飘雪飞落。暖风轻轻吹过耳畔,心里充满了安宁和愉快,并肩而行的路仿佛可以一直走到永远。
她说:“你刚才不该来帮我挡那一招,多危险。笨蛋。”
他板起脸:“你总说我是一个笨蛋,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一个笨蛋?”
她微微歪过头,露出他熟悉的孩子气的神情,“因为我也是一个笨蛋啊。”
落花飞舞,花雨中轻轻绽放的笑靥,比花朵更美。
前往异界是充满危险的旅程,他不是不担心的,可是不要去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他安慰自己,她是那样强,连妖王都说过,就算是在所有去了异界的妖族战士里,她也在最强之列。
等待是那样漫长,日复一日。
心底无法诉说的恐惧,就像不可遏制的水流,日益汇集,几乎将他淹没至顶。一天过去,又等待着下一天。渐渐的,变成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等待,一刻又一刻的等待。
终于,罗离无法再忍耐,他对妖王说:“我想去找她。”
进入异界的机会,每千年只有一次。在异界的封印力量已经衰落的时刻,五族的王者合力,为各自选中的勇士开启一条前往异界的甬道。只有五个人能够通过,否则封印会彻底崩溃。
这是任何人也无法违背的“禁律”。
明知不可能,他还是请求妖王:“让我试试看。”
妖王的眼中有他看不懂的神情,沉默许久,他回答:“甬道已经关闭——异界的封印已经完成。”
心里有什么轰轰作响,扰得他无法思维。要过好久,妖王话里的意思才渐渐地清晰。
异界的封印已经完成。
而她没有回来。
痛苦不是一下子就到达顶点。因为五个人谁也没有从异界回来,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就没有人带来准确的死亡的消息,所以,心里总有个固执的声音,也许她还活着吧?也许她只是没有办法回来,也许她其实还在异界好好地活着。
然而,所有残留的理智都在悲伤。
即使她还活着,五界的人也不可能在阴寒的异界长时间地坚持,她不可能等到下一个千年甬道重新开启的时刻。
痛苦是渐渐上涨的潮水。没有一道堤坝能够抵挡,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将自己淹没,无法逃开。
但是在人前,他有一副沉默的表情。他不能忍受别人的安慰和同情,那真的会让他发疯。
妖王若有所思地审视他,然后派他去了遥远的北方。
那是一个没有春夏秋,只有冬天的地方,终年冰雪覆盖。他本来是一棵小草,生长在温暖的南方,习惯了舒适的阳光。冰雪几乎将他的身体冻僵了,可是,寒冷也唤起了他体内原本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力量。
他在北方拼命磨练自己。
那几乎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简直像在折磨自己的身体。肉体上的痛苦多多少少掩盖了灵魂的痛苦,渐渐的,他学会将那个身影深藏起来,轻易不去触碰。
但是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淡忘,不提防时,突然闪回的记忆,依旧清晰得有如昨日。
当最初,他在风雪中修炼时,更像是给满心的痛苦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但是渐渐的,就像越来越凌厉的刀法一样,他也开始明了自己想要做的事。
于是他更加倍地努力。
九百年后,他重回都城,除了被风霜磨砺沧桑的容颜,还有数倍于前的法力。
繁华的都城,金壁辉煌的宫殿,一切皆如往昔。
罗离想起当初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还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草妖,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茫然,对什么都想尝试,那时,一切皆有可能。而今,他几乎目不斜视,清楚地知道自己来做什么,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在哪里。
妖王眼神淡定,不提前事。
他从来没有明说过自己的愿望,但是他从妖王眼底复杂的神情明了,妖王已知悉得一清二楚。
嘻嘻哈哈,心照不宣。
用不着把事情弄出壮士别离的悲壮,他只是去做一件他觉得自己应该,也很想做的事情。
罗离醒过来。
奇怪的梦。
奇怪得不像一个梦。
倒像灵魂被什么力量引领,穿越千年的时空,回去目睹他一直想要寻求解答的真相。
又像是,另一个灵魂进入了他的睡梦,诉说千年前的往事,还有,那些想说而没有机会说的话。
素琤,是不是你在这里?是不是你要对我说话?
是不是,那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真相?
罗离在睡袋中缩成一团。
梦中的种种情形依次重现在思绪中,清晰得仿佛真实发生在眼前。
长久以来压制着痛苦的力量突然崩溃,汹涌而出的剧痛,超出了忍耐的极限。他听见自己的嚎叫,像只受伤的野兽,可其实他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意识到,素琤死了。
那个熟悉的孩子气的神情,永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眼前。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在心底深处,始终还有着一丝期待,明知不可能,却依旧固执地存在。
而此刻,这一丝渺茫的期待,终于还是如同轻烟般被风吹散。
他的理智在说,这只是一个梦。
然而痛苦却再不受理智的控制,随血液游走全身,每一下尖锐的刺痛仿佛都在说,她死了,真的死了。
死在剑下。
梦中的光华重又浮现眼前,那样绚丽的光华,令人窒息。即使在这样的痛苦中,他仍有一瞬间的震撼。
可是,那会是真实的吗?
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剑吗?或许,那不过是梦中的幻像?
素琤,他叹息着,如果你要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人究竟是谁呢?你明知道,我是一个笨蛋啊……
太阳升起来。
异界的太阳,倒是和五界一般无二。
薄薄的晨曦透过云层,驱散了暗夜的沉郁。
那种令人无法忍耐的痛苦终于渐渐平息下去。
罗离起身,慢慢地收拾东西。天还太早,同伴们还在沉睡,但他需要做点事情,好在同伴们醒来之前,恢复平静的表面。
这并非不能告诉别人的事情,但他不想面对别人的同情。何况,长久以来独自承担也已成为习惯。
在附近拣了一些树枝,生火。他的动作比平时迟缓,灵魂的痛苦给身体带来了难言的疲倦。
但被痛苦淹没的理智,就像潮水退去后的石头,渐渐清晰起来。
于是,在度过了大半个不眠夜之后,忽然感到了一丝荒谬,为什么竟几乎会被一个梦击溃?
纵然那是一个真实得如同亲见亲历的梦,但,那毕竟只是一个梦。
那只是一个梦,这句话昨夜那样微弱,此刻随着越来越明亮的阳光,变得确实。
然后,他终于开始思考,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难道,真的纯是思念所致吗?
树枝不够,又去拣了些。转回来,见盈姜抱膝坐着,穿过枝叶的阳光在她稍有些凌乱的发丝间洒下淡金色的斑点。她凝视远方,带着一点空茫的神情,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这情景不陌生。偶尔,夜半,罗离醒来,会看见她坐着发呆。
树枝添到火堆里,声响惊醒了人族药师。她站起来,走到更明亮的地方,对着一面小铜镜,解开头发。长长的黑发流云般洒落,浓密的,映着晨光,泛出一点点金色。
秋风卷动金黄的落叶,在她身边飞舞。
这景象实在很美,令心绪不宁的罗离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然后想,女人也有她们独特的本事,无论什么情形,都能把自己弄得整整齐齐。
盈姜梳完头回来,坐下。
罗离好一会儿才觉察人族药师异样的眼光。
“怎么?”
“罗离大人又做怪梦了吧?”
罗离一惊,抬头。人族药师伸出手指在自己的眼睛周围画了一圈。
黑眼圈。
罗离不响,把烤好的金萝瓜扔给她。盈姜奇怪,“咦?罗离大人不是不爱吃这个吗?”
罗离说:“你不是爱吃吗?”
盈姜怔了片刻,眼睛慢慢地弯成月牙儿,“罗离大人真是体贴的好人啊。”
她的笑,有感染力。
罗离也笑,“原来做好人这么容易。”
盈姜目光流转,笑着,但眼底深处,也有些不笑的神情,“罗离大人从来都是好人……如果加上硃獳翼做的肉糜,万仞海中的金梳鱼和云车山的韮栎果打成的酱,还有玉山丹珠草酿成的酒,那就是更好的人了哟。”
罗离咳嗽,“那我宁可做坏人。”
“哎呀,玩笑而已嘛……唔,真香!”
“还剩一个。”罗离看行囊,“昨天还有四个,肯定是穆天偷吃的——那小子鼻子比狗还尖!”
“要是他再偷吃的话……”不厚道的盈姜转动眼珠,“我洒点乌韭叶在上面。”
“太狠了吧?”厚道的罗离瞪她,“居然用乌韭叶……应该洒赤蝎粉!”
说说笑笑,刺痛渐渐不那么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