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无界之旅·被选择的强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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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往事

深夜寂寂,烛火如豆。

儇矩吃力地抱着酒坛走出地窖。

酒放在桌上,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封口,就像少年抚摸着情人的脸庞。

这酒他足足花了一百年的心血,所用每颗果实、每滴雨水,都是他亲手采集、选择,稍有缺陷的酿造都当即弃去,百年中总共只酿成了十坛。然后又陈置了千年。

千年的岁月,仿佛就寄托在这酒上。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维系在这酒上,便如同他的血管中,流淌着的是这种令人迷醉的液体。

生命何时变成这样,他已经淡忘了。

或许,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心底深处会恍惚地掠过一些往事的影子,模模糊糊的。那是关于一个梦想,美好而遥远,就像那时年轻的岁月。

他困惑地自问,为什么?

却分辨不清究竟是在问,为什么也曾有过那样热情而冲动的年纪,还是在问为什么热情和冲动会在生命里消失得那样彻底?

白玉精心雕成的酒瓢,琥珀色的酒液。

烛光中,透亮如水晶的一道弧线,轻轻地注入酒盏。

轻幽的水声,恍若久远记忆中情人的呢喃。

酒香一缕缕地弥散开,沁入肺腑,未饮,似已醉了。

多好,这样简单的满足。

为什么在最美好的岁月里,却不懂得这道理,非要追逐无法实现的东西?

他小口小口地饮干杯中的酒。

酒意在体内游走,眼皮渐渐地发沉。将睡未睡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种异样。

寒冷的感觉。

这世间,他最习以为常的就是寒冷,但是这冷,却微微地刺痛了他早已衰老的肌肤。

他睁开眼睛,看见屋角站的人。

黑色的披风将那人从头包到脚,他静静地站在暗影中,几乎与夜色完全融为一体。然而,他的人却像是一块冰,透着绵绵的寒意,连同他周遭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儇矩觉得这感觉似乎有几分熟悉,可是他经历的岁月太过漫长,他要在记忆中搜寻许久,才能捉到一点模糊的影子。

“你是……燝师弟?”

立刻摇头,怎么可能,如果那个小师弟还活着,也早该老态龙钟。而眼前的这个人,即使无法看清面貌,但那披风下包裹的是一个挺直而矫健的身躯。

“真不愧是大师伯呀!”

黑暗中传出一阵轻笑,那人向着烛光走近了几步,伸手除下头上的兜帽,向着目瞪口呆的老人躬身施礼:“清浚见过大师伯。”

儇矩眯起眼睛,将目光深深的深深的藏在皱纹之间。

眼前这张脸,苍白得仿佛从来未见过阳光,眉眼口唇都像是用浓彩画上去的,有种刺目的美。然而,老人留意的是那双眼睛,暗夜般的眼眸深处,闪动着一种老人熟悉的光芒。

清浚低头轻嗅酒香,“真是好酒!——这些年大师伯的日子过得很悠闲吧。”他抬头,神情难辨,“都传说,大师伯早在五千年前一战身故,想不到居然在这里享受美酒。”

儇矩索性合上了眼睛。

五千年前,太久远的事情,谁还记得。

清浚继续说:“大师伯昔年打通云路闯入五界,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族人间传说,大师伯当年发下的誓愿,难道都忘了吗?——要夺回我们的故土!”他顿了顿,轻笑,“看看这里,大师伯还真是夺回了‘一席之地’啊。”

面对嘲讽,老人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喃喃地说,“如今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这几年。”

“哦?”清浚又朝前走了几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光仿佛带着剑刃,“安安静静地喝着酒等死吗?”

儇矩默然不语,激烈的言辞早已无法触动他。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大师伯为什么不把云路的真相告诉那几个五界人呢?为什么劝他们绕道东荒的密林呢?以大师伯的法力,再年迈,也应该早就觉察到我的行踪了吧?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

儇矩说:“这是两码事。”

置身事外和出卖族人是两码事。

“我知道你想在‘那边’杀死他们,这样可以解除封印,但是,就算离开那个地方,又怎么样呢?就一定能夺回五界吗?就算能,代价又是什么?你有没有见过密林里那些失去了神志的族人?他们只会吃,吃人、吃野兽、吃虫子,甚至互相吃,五界人管他们叫‘恶灵’。无论是五界人被我们的阴寒之力所伤,还是我们被五界的阳气侵袭,结果都是那个样子……我看过太多了,太多了……不想再看了……”

老人的神情遮掩在深深的皱纹之下,然而他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那样虚弱,仿佛这番话牵起了极深的隐痛。

那些久远的,染着血色的记忆。

死亡,无休止的死亡,到处是鲜血和尸体。族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为了那个誓愿,他们跟随着自己,从未有过怀疑和怨言。然而,望着那一双双坚定而信任的眼睛,他自己却终于动摇了。

难道,真的要将他们全都引向死亡吗?

并非惧怕死亡,但是,值得吗?

“看看这余峨……”老人的目光望向漆黑的窗外,“这里长大的孩子以为余峨就是他们的故乡。我们失去五界已经是几万年前的事情了,几万年了,如今到底哪个才是我们的故乡?”

清浚一直静静地听着他,这时才开口:“大师伯,你错了。”

儇矩转过目光,望了他一眼,那么年轻而固执的面容,就像久远以前的他自己,听不进任何劝告。

“你错了。”清浚继续说,“你可以不再想夺回五界,可是如果五界人屠杀你的亲人,你也不管吗?!”他狠狠地咬住牙关,过了会儿,才又慢慢说:“大师伯,你不想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死的吗?”

“燝师弟?”儇矩的眼波中露出一丝惊讶,“难道他是……”

“被人斩成了几段!”清浚竭力克制的声音仍然掩不住颤抖,“我找到他的时候,甚至没办法把他拼凑完整。师父的小孙女儿只有四岁,前一天我还抱着她去采花,她把做好的花环套在我头上……她被人一剑穿胸!还有大师姐,她是我见过最温柔最善良的女人,连小虫子都不忍伤害,可是她的头颅却被人生生给切下!……那日我恰好出门,等我回到百井山庄,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无分男女,无分老幼,都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大师伯,师父全家都被杀尽了!”

“是谁?”儇矩挺直身子,眼眸中倏地射出锐利的光芒,“是谁这么心狠手辣?”

清浚嘴角挑出一丝冷笑:“此人大师伯熟得很,几天前还是大师伯的座上宾。”

是他?儇矩愕然。

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五个人中,只有一个人曾经去过异界。

“怎么会?”他喃喃自语,挺直的身子又慢慢地靠向椅背,“他知道我们的底细,还肯帮我们的大忙,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清浚笑,“怪不得,我说大师伯怎会将这样的人请为座上宾,原来是受人小恩小惠。”

儇矩以手抚额,那可不是小恩小惠,数百年前当精王觉察余峨的存在,派出大军围剿,那人不顾性命地闯入营地,擒下主帅压做人质,又连夜赶去说服精王退兵——固然他是报恩,但再大的恩报到这个程度也足够了吧。

“你怎么就能断定是他?”

“起先我是不知道何人所为,可是,师父的法力,大师伯应该很清楚吧?我的四位师兄都得到师父真传,法力已有师父的七八成,可他们四个,全是一剑毙命。有这等剑法的,大师伯你能想得起几个人?”

儇矩沉默。良久,摇头:“怎么会是他?一定有什么缘故……”

“缘故?!”仿佛耐性到了极限,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就算师父该死,师兄该死,连师姐也该死,可是,什么样的缘故能让他杀一个四岁的小孩子?!”

这句话重重地打中了儇矩,他无力地闭上眼睛。

“说吧,”他轻声道,“你想要什么?”

清浚恢复平静,躬身道:“我并不想为难大师伯,只想大师伯帮一个小忙,借大师伯的梦镜之力一用。”

儇矩沉吟道:“以他的法力,梦镜之术恐怕没有效用。”

清浚微笑,“不,不是用来对付他,是另外一个人。”

儇矩应承:“好吧,只要我做得到,自会尽力帮你。”

清浚深深一躬,“多谢大师伯!——他们前日已经越过神碑,明天就会走出甬道,就请大师伯明夜出手相助。”

儇矩无言地点点头。

清浚转过身,刚刚迈步,却听儇矩说道:“小心呐!”不由身影一顿。

儇矩说:“你能反复穿越云路,往返于五界和异界之间,是因为有人用消阳术为你护体吧?那人的居心……唉,你要小心呐!”

清浚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回答,只是顾自离去。

穆天夜半醒来,看见流玥独自站在月光下。

异界的月色带点幽深的红,映着她身上的衣裙,像一团淡紫色的雾。

他想起上一次在这样的月色下看她,那已经是千年之前,她还不是流玥,还在前一世。

她仰起脸看那月亮,眼眸映着薄薄的月光。然后,好像想起什么,轻轻地扬起眉梢,微笑。

她的笑,总是从眼底开始,像微风带起的水波一样,一层层地溢满整张脸庞。

他喜欢看她的微笑,喜欢看她种种可爱的,迷人的表情,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的眼睛就像中了一种无法戒掉的瘾,时时刻刻都在渴求着。

他沉陷得那样深,以至于那渴求与日俱增,仿佛永无法满足。

他走过去,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他说,苏泠,嫁给我吧。

她转过脸来,眼角的笑有点俏皮,问,为什么?给我个理由,为什么我要嫁给你?

他说,你看,你这么完美,太完美了,所以你已经别无选择,这世上除了我你找不到第二个配得上你的男人,所以你只能嫁给我。

她看着他,那双聪明的灵动的眼眸,闪动着温柔的眼波。他觉得,那双眼睛仿佛一直望进他的灵魂,看穿他掩藏的紧张,看穿他心底里的话,别拒绝我,我爱你,请让我爱你,所以,别拒绝我。然后,那双眼眸无声地回答,啊,我明白,我都明白。

她微笑,你的脸皮还真厚,但是,嗯,你说得也有点道理,所以,好吧,我嫁给你。

有个瞬间他心中一片空白,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狂喜一下子爆发出来,没有过程地淹没了他。

他伸出手臂,拥抱住她,紧紧的紧紧的,一时之间他想不出别的举动别的言语,只是这样抱着她。

也许因为他的人生太顺利,在他回想过去的时候,很少有特别珍视的人和事。但是此刻一切都不同。他拥抱着一个会用生命来珍视的人,这种感觉从来未有过的陌生,却也令他感到从来未有过的充实和满足。

然后,他感觉到她的回应,感觉她的双臂环过他的身体,同样紧紧地抱住他。

那幽深的红色的月光静静地笼罩着这方天地,他们就在月光下无言地拥抱彼此,倾听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她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颊,柔软的,就像一双柔软的手拂过心头。

他觉得心底也是一片柔软。

他说,相信我,我们的未来一定像今晚的月亮那样完满。

她说,是的,我相信。

那时候,他们确实不曾有过丝毫怀疑。

然而,谁又能想到,一切竟会那么快毁去。

那些破碎的幸福,像冰冷尖锐的瓷片,布满了心底,牵扯之间,便会痛彻心肺。

痛到极点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活下去需要的勇气比死去更大。然而,他还是必须活着。在最初痛不欲生的日子过去之后,痛苦变得没有那么剧烈,但是钝而漫长,永不停止。

这是应该的,穆天想,这是自己应该接受的惩罚。

他站起来,朝流玥走过去,有点身不由己。

那暗红月色下的身影凝固有如雕塑,仰起的脸庞呈现半透明的莹润。她的面容和以前全然不同,但是在他心里,感觉却是完全一样的。所以,在青丘,从茶馆的窗口,当他第一眼望见街角素净的身影,就明白,是她。

那时他也是这样身不由己地朝她走过去,然而,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他站住。

大家都在看着从她走出的银发剑客,看着他手中的剑。

只有他,望着她的眼睛。那一瞬间她眼眸中闪过异样的光彩,他曾经那样熟悉,只不过,这一次她看着的,是她身边的银发男子。

咫尺,转眼间已成天涯。

几步之遥,他停住。这样看她,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的距离,却真的像是隔着整个天涯在看她。

穆天深深地吸一口气,转身。漫长的岁月,早已学会的是忍耐和掩饰。

“等等。”流玥忽然说。

穆天回过头。

流玥说:“我有事想问你。”

穆天迟疑了一下,走到她面前。

流玥轻轻抬手,一支剑从她袖中探出,剑尖抵住穆天的咽喉。

“余峨到处是阴寒之气,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流玥冷冷地看着他,“你把我们带到那个地方,究竟想做什么?”

穆天苦笑,“我想要做什么?你受伤了,需要疗伤。如果我还想做别的事,我早就做了。”

流玥冷笑,“别以为没人能觉察到你的居心,别忘了,我是精族最强的祭师,你能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说!余峨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穆天垂下眼皮看看,那剑刃在月色中泛出冷冷的血色的光。他叹口气,这一路上他们两人只单独说过两次话,两次他居然都被剑架着脖子。

他说:“他们的来历在五界是一个秘密,但是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异界,这就不是秘密了——他们是异界的人。”

流玥一惊,“他们是恶灵?”

穆天说:“异界的人原本看起来和我们也没有多大差异,他们被五界的阳气侵袭,失去神志,才会变成恶灵。我们如果被异界的寒毒所伤,如果不能及时救治,也会如此。你当日所中的寒毒非同小可,我为求万全,带你们去了余峨。如果说解寒毒,自然不会有人比他们更在行。流玥,”他轻呼她此世的名字,有些异样,“我一时大意竟让你受伤,绝不能再让你有万一。”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听起来理所当然。

然而,流玥心里却泛起细微的异样感觉,如同忽然的风过,分辨不出是从哪里吹来,只有一种柔而痒的感觉。

这感觉竟让她有些莫名慌乱,手里的剑不由自主地向前半分。“你!”她轻轻咬牙,“别想骗我!”

穆天看着她,钝痛又慢慢地清晰。

暗夜似乎有种魔力,让心底的防护变得脆弱。

“其实你不用拿剑逼着我,”他说,声音低哑,隐隐有一丝凄凉,“你要问什么都只管问,我绝不会骗你。”

流玥的目光与他的相触,心口忽然有种利刃划过般的痛。仿佛遥远遥远的某处,有什么在呼应眼前这两道真挚的目光。那本应是熟悉的,可是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种奇怪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上一次,当他把一束野菊花放到她眼前,那金黄色竟似无边无际地展开,蔓延了全部的思绪。绵延不绝的金黄色,满山遍野盛开的野菊花……她不明白眼前为什么恍惚的有这样的景象,也不明白为什么心头会有一种刺痛的感觉。

更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感觉会让她如此不安。

流玥从第一眼看到他,就预知危险似的,本能地提防和抗拒他,甚至像这样面对他的时候,有种想要一剑刺出的冲动。

然而,当她真的用剑指着这个人,却有一种自己也分辨不出来源的力量阻止着她。

她不是没有杀过人,她不应该这样手软。

可是,握剑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这一剑,刺下去,还是收回来?她心中竟一片茫然,仿佛不管哪个决定,都不是经由她的思维,而是心底深处的另一个灵魂作出。

这时,有只手从背后伸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触到那掌底的温暖,一切的不适都在瞬间消失。感觉背后那人的气息,她感到安心。凌乱的思绪平复下来,疲倦随即排山倒海而来。

穆天和翼风默然对视了一眼。穆天摸了摸脖子,嘀咕道:“幸亏你来得及时,我们神族的体质跟异界犯冲,在这里受伤,不知多少日子才能好。”

一面说,一面走回火堆旁,骨碌躺倒,伸手抓过毯子从头盖到脚。

翼风低头,臂弯中,流玥竟沉沉地睡着了。

是因为到了异界,还是因为见到穆天?她的记忆似乎开始复苏。流玥很小的时候,翼风就留意到她完全没有前世的记忆,但是精族中偶尔也会这样的人,所以他没有在意。然而,他现在也已经明白,流玥什么也不记得,是因为她的这一世是特别的。

如果她记起了一切,那会怎样?

翼风凝视怀抱中的容颜,心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