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紫色的龙涎果,晶润得像宝石一样。小狸手指轻轻地摸着,滚圆的果实在他指尖滚来滚去,富有弹性的果皮仿佛一按就能沁出水来。
小狸的眼睛闪闪发亮。
拿起一颗,放在鼻端。真香,那种香仿佛一直透入肺腑,魔力般的诱惑。
嘴都张开了,想想,又放回去。
这么大,这么饱满,咬一口就是两千银铢。还是去拣颗小的来尝尝。
他把果实重新包好,放在枕头下面。想想,又拿出来。
放在柜子里?也不好。床底下?……抱着包裹满屋子转。
最后,在角落里找到一只坛子,把包裹塞进去,盖好,看看,勉强满意。
刚刚转身,眼前忽然一黑。
毫无征兆的,就像无星也无月的夜,突然降临。
这种黑暗他很熟悉,那个在树下召唤他的人,就隐身在这样的黑暗中。
他脱口而出:“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立刻感到不对劲。那人的结界不仅黑暗,而且冰冷,寒意仿佛从每个毛孔渗进去,如果真的有地狱,应该就是那种感觉。但是,此刻他却没有那种感觉。
眼前的黑暗,就像黑夜一样深沉和自然。
有人低声笑道:“你以为是谁?”
小狸认出他的声音,不由大吃一惊。但是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一只手卡住脖子,狠狠地压到墙上。
小狸拼命想挣扎,然而他全身的力气在这只手底仿佛化为乌有,他的挣扎就像小鸡在鹰爪下的挣扎。
他终于意识到徒劳,停下来。筋疲力尽,还无法喘息,憋得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难受。等他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候,卡在脖子上的手微微松开一点儿。
小狸猛地透了口气,然后,他眼前出现了一点亮,银白而柔和的光晕,就像云开月出般皎洁。如果不是在这么一种情形底下,小狸说不定会大声惊叹,因为这光晕实在很迷人,但是此刻,当他望向那光晕,身体却在瞬间僵直。
光晕中,有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小狸从小生长在东荒,遇到过最凶狠的强盗,也看见过最毒辣的凶犯,他们的眼睛血红,充满了野兽一样噬人的杀气!小狸一见到那样的眼睛,腿脚就变得格外利索,忙不迭地溜走。
然而,看见这双眼睛,他全身变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就算没有脖子上的手,他的腿也迈不开。
这双眼睛里,其实并没有杀气,简直什么都没有。这双眼睛里只有冷漠,仿佛他根本就不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世间的一切都可以任凭摆布。
凶狠和杀气会让人害怕,想要逃走,然而这种从容不迫的目光,却高高在上,不需要凶狠,就能够令人敬畏,就像人会自然而然地敬畏神祗,因为自己的一切在对方面前都微不足道——谁会妄想从神祗的面前逃走呢?
小狸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渺小,渺小得就像只蝼蚁,惟有任人摆布,绝无逃脱的可能。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双平常总是带着轻佻笑意的眼睛,居然会变得这样令人畏惧。
这一路上,他害怕那个银发剑客,也不敢靠近冷冰冰的祭师,甚至和气的罗离和总是笑眯眯的盈姜也多少让他有些顾忌,而这一位,本来是最让他感觉不到威胁的人。
“说吧,”穆天慢悠悠地开口,“是谁让你暗算我们的?”
“我……”小狸直觉地想回答“我不知道”,然而张了张嘴,后面的几个字却消散在喉咙里。
穆天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讥笑,“放心,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付你,别忘了,在树上我只要松松手,你早就让‘棘’撕成了碎片。我只想知道,谁指使你干的?”
冷汗从小狸头上冒出来,他哆嗦着嘴唇道:“我不知道……”
穆天淡淡地说:“我难得出手逼供,除非你非要试试看——你是想筋断骨折一样疼上几个时辰呢,还是想让我现在就召唤‘棘’?”
小狸吓得尖声惨叫:“别!——我真的不知道啊!”
穆天一怔,前后想想,忍不住笑起来。他一笑起来,就好像恢复了原状。笑了会儿,他对自己叹口气,摇摇头,道:“奶奶的,老子真是大意过了头,居然会跟你这么个小鬼儿玩出岔子来。也罢,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小狸连忙招供:“他给了我金子,让我扔包药到火堆里,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真的!我要知道会招来恶灵,打死我也不干。还有,他会弄黑咕隆咚的结界,就像你这个,不,也不是,他那个冷,你的不冷。还有……”小狸拧着眉,使劲搜罗记忆,“还有,他让我找机会说,有人要杀翼风……”
“等等。”穆天微微诧异,打断他,“他让你找机会说,有人要杀翼风?”
“对对,那些话都是他教我说的。”
穆天沉默地想了一会儿,问:“他还让你说什么?”
“他还让我找机会提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挺怪的,我怕我记错了,本来想下次见了他,问问清楚再提。那个人的名字好像是叫——”小狸想了想,努力发出两个音:“舒晨。”
“舒晨、舒晨……”穆天反复念了几遍,忽然间脸色剧变。
就如同被惊雷轰顶,他那双从容不迫的眼眸竟在瞬间失去了神采,变得黯淡无光。在他的脸上,是小狸无法看懂的神情,连卡在小狸脖子上的手竟也在微微颤抖。
小狸完全不明白这个名字何以带来这样的变故,他从穆天的眼中,竟看到一丝惊恐。就像方才难以想像嘻嘻哈哈的神使会变成令人畏惧的穆天,他此刻也难以想象,那样一双傲然无物的眼眸里,居然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良久,穆天松开手,拍了拍小狸的肩,勉强笑道:“流玥再修养两天就会康复,你还得给我们带路。这一回你可要小心,再出什么岔子,真的拿你去喂‘棘’!”
罗离长长的一觉睡醒。
窗纸透金,怔愣一时,才分辨出已是黄昏时分。
屋里没有别人,他走出房门。太阳还未落尽,西边天空一片金黄,如连绵的锦带,悬在苍碧的树顶。
深深地吸一口气,晚风中,飘浮着饭菜的香气。
罗离信步往山坡上走。草地很软,厚厚绵绵地伏在脚底。
余峨总共也就百十来户人,一座一座石头砌的房子散落在山坡各处。房子造得并不精致,但是房前都有树,郁郁葱葱,墙上攀着蔓藤,开着不知名的花,香气馥郁,房顶炊烟袅袅,随风飘送,让人闻了便有种温暖之意。
罗离从房前走过,看见幼儿在空地上戏耍,黄狗摇尾轻吠,系围裙的母亲从里屋出来,给幼儿擦汗,母子相望的神情让他也忍不住微笑。
这样的情形曾经是他的向往,曾经让他觉得做一个妖到底比当棵草有更多幸福的期待。
曾经。
走上山坡顶,看见翼风。
他坐在树下,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握着剑。这个人好像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拿着剑。
罗离走过去问:“在干什么?”
翼风眼睛望着远处,回答:“随便坐坐。”
罗离抓抓头皮。翼风从语气到姿态仿佛都在说:我不想说话。世上最无趣的事,莫过于跟一个不想说话的人聊天。所以,罗离决定还是往别处逛逛。
翼风坐在原地,他虽然靠着大树,但背却挺得笔直,一眼望去,就宛如一座岩石雕像。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像在看什么,又像在思考什么。
罗离已经走得很远,背影缩小成淡淡的一点。山顶上只剩下翼风一个人。
他忽然开口,不知对着何处说道:“可以了。”
他身侧的空气起了奇怪的扰动,仿佛有种力量将风凝聚起来,形成了一个圆弧。圆弧越来越大,中心忽然裂开一条黑色的缝隙,穆天从缝隙中走出来。转瞬间缝隙便已闭合,连同那圆弧一起消失了。
穆天在树的另一侧坐下。
翼风依旧默然不语地望着远方。过了好久,没有听到穆天开口,这才感觉诧异,回过头。
穆天脸色苍白,人靠着树干,仿佛很是疲倦。
翼风眼里露出一丝惊讶和关心,“怎么了?”
“哎?”穆天好像从思绪中被惊醒,怔愣了一下,然后微笑,“没事。”
翼风又看看他,然后移开目光。
太阳沉得更低,西边的天空殷红一片。山风徐徐,隐隐有欢声笑语。
翼风慢慢地开口,有些感慨,“你看他们,分明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真难以相信。”
穆天听着,默不作声。
翼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可是,无论如何,异界的封印绝不能被毁掉。”
穆天点点头,“对。”
翼风道:“你刚才问出什么来了没有?”
穆天摇头,“他不过是个小喽啰。”
翼风不觉得意外。
“但是——”穆天说了两个字,停下来,很犹豫。不是不能说,是不知道怎么说。那些话上都带着血渍,紫黑色干涸的血渍,是他这辈子擦不干净的烙印。
翼风眼睛看着别处,也不问,就像没觉察他的犹豫。
他一直都是这样,说了,就听着,不说,也不会追问。在别人看来,或许这是冷淡,但是穆天很清楚,翼风有多么珍视他们之间的友情,正像他自己一样。翼风不问,对别人可能是冷淡,对他,却是因为信任。
所以,有些话,他绝对不会对别人说,但是翼风不同,因为翼风本就是知己。
穆天说:“但是他提到了一个人。”
翼风问:“谁?”
穆天吸了口气,缓缓道:“素琤。”
这个名字显然出乎意料,翼风惊讶地“啊”了一声,可是,他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已经能够猜到穆天此刻的想法。
穆天沉默了很久,然后问:“你这辈子做过亏心事没有?”
翼风说:“也有过一两次。只不过,跟你比肯定是望尘莫及。”
穆天双手抱着头,喃喃道:“这还真是朋友该说的话。”
他一边说,一边怕冷似的把膝盖缩得更靠近身子,把头埋在胸口,看起来就像一个球。平时他虽然惫赖,但至少很精神,此刻看上去却很颓唐。
翼风回头看看他,忍不住说:“我知道你现在简直想一头撞死算了,朋友一场,不如我送你块豆腐吧。”
“喂!”穆天抬起头,表情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
翼风自觉有点过分,叹口气说:“你想干什么我不拦着你,但是你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来的,要死也应该把该做的事先做完。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站起来就走。
走了没几步,穆天已经追了上来,而且蹭一下就蹿到了前面。
翼风奇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穆天头也不回地说:“去做该做的事——喝酒!”
罗离、盈姜和玉叶三个人坐在一起喝茶、说话。
盈姜看见一个人影远远地跑过去,惊讶:“咦?穆天大人跑到庄主屋子里去干什么?”
翼风走过来,坐下,自己倒茶,说:“他说去喝酒。”
“哎呀!”玉叶惊跳起来,“忘了告诉他,自从他那天又进了酒窖,爹爹他……”她忽然停下来,侧耳听了听,叹口气:“迟了。”
远远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
几个人一起回头,只见一条人影迅捷如风地奔过,身后一大群呲牙咧嘴的恶犬,流着哈喇子狂追不止。
那人影走投无路,“嗖”一下上了树,恶犬将那树团团围住,狂吠不已。
盈姜侧耳分辩:“他在喊救命……翼风大人,他在叫你呢!”
银发剑客面无表情地喝茶,“没听见!——我不认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