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许久,被一水拦住。
师徒四人便在水边寻觅起船只来。恰巧,对岸有一船夫,正摇橹而来。八戒慌忙大着嗓门喊道:“船家!船家!这里!这里!”
船老大听得声响,便摇过来。
四人与白马上得船。那船老大问道:“长老每这是欲往何处去?”
长老打个讯,道:“贫僧每是要往西天我佛如来处求取真经而去的。”
那船老大叹道:“原来是一心向佛的和尚,真真可敬可佩。”
说话间,行者因是口渴,弯腰捧了一口水喝起来。
船老大一见,慌忙道:“不好,这位猴子长老要发狂了!”
长老一惊,道:“船家,这是何说?”
船老大尚未言语,行者忽然大叫起来,道:“俺是孙悟空!俺是孙悟空!”便舞着他那铁棒,突一声跳进河中。
长老、八戒、沙僧皆看得目瞪口呆。那船老大说话,道:“果然猴子长老活活发狂了!”
长老回头问道:“船家,何以你说我那劣徒发了狂?”
船老大说道:“长老每,你等不知,这条水叫做狂水,凡饮此水的人,说话皆如风子。前此一国名为风狂国,那国之人,日日饮这水,故此说话颠三倒四,风马牛不相及。今日你的高徒喝了这狂河之水,难免要风言风语起来。”
长老慌得大哭起来,道:“行者!可叹你一路开山架桥,经过多少风险,驱过多少妖魔,今日无心被这狂河所害,竟变疯了!”
见师父这般痛哭,连八戒、沙僧皆有些伤感。八戒亦道:“师兄,俺是怨你近日有些言行古怪,却也记得你诸般好处,今日你狂了,便不得取经去也,半途而废,好好功名,付诸流水,实在令师弟每心伤!”
沙僧也掉了几滴眼泪,道:“大师兄,你本领这般高强,天下又有几人能敌,不料天妒英才,把你毁在此地,叫俺每独自去取经,如何再敌那些妖魔鬼怪?”
正抱团痛哭着,行者从水中跳出来,大叫道:“谁是行者?谁是你每师兄?俺孙悟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天地间有名有号,地狱中响当当一个英雄,何曾情愿跟了你每做这等没出息取经勾当!”
长老一听行者说出这些话来,哭道:“八戒、沙僧,你每看,你每师兄果然疯了也!”
行者骂道:“俺坦然说出这些话来,你如何不识好歹,说俺疯了?想当年,俺大闹天宫,搅翻九幽地狱,尔等还不知在哪里投胎哩!”
八戒忽然叫一声不好。
沙僧收住泪,叫道:“如何不好?”
“只怕大师兄脑中那个作孽的猴子又跳出来了!”八戒道。
沙僧道:“果然,师兄说话口气与那猴子一般无二。”
长老一听,更急,催着八戒、沙僧道:“你每师兄已然如此,你每皆自称有本事的,可去寻那能治师兄之风病的人来!”
八戒、沙僧道:“要生要死,倒也不难,只是师兄乃是喝了这狂水发的风,这风病如何医得?难!难!”
船老大好一会儿不说话,此时忽然说道:“要救他恢复清醒,又有何难?”
长老每一听,大喜,道:“船家,莫非你有甚么灵丹妙药?”
船老大道:“我倒是没有,有一地方却有哩!”
长老连忙问道:“何处有?”
“风狂国都城东有一口废井。据闻多年之前,那里井水专能治人风病,因此之故,风狂国人都要自那里取水回家备用,以备家中人或者发狂。天长日久,那井水下降,一国之人为这水打起架来,国王无奈,将那井收为国有,先论桶而卖,再论罐而卖,最后论勺而卖,那价钱更是水涨船高,渐成天文之数,即那贵族大臣,亦自负担不起,后来国王见井水要干涸,便不再卖水,专将那水自家用。这倒好,出了大事……”船老大道。
“不卖水而已,会出甚么大事?”八戒道。
众人正说着话,行者又在水中翻腾起来,口中将天地神祗通皆骂了个够,口中嚷道:“究是何人将俺老孙困在五指山?究是何人将俺打昏在地狱?那卖酒的小二是何人?那称作上仙的又是何人?如何前后皆知,只这一段时间里,一切统统不明了?”
沙僧不忍,对行者道:“大师兄,你且莫心慌,俺每等知道如何救你,快马而去,端教你恢复清醒真身!”
行者回头道:“说甚么清醒真身!俺老孙现在清醒得很哩!”
八戒道:“你若清醒,何以说这些没头脑的话?”
行者怒道:“你这死皮癞猪,焉敢骂俺!伸你孤拐出来,待俺敲击!”
八戒忽然大喜道:“师兄,莫非你已清醒,如何便拿惯用的混语骂俺老猪?”
不料行者忽然又低头,自顾言说起来:“不通!不通!莫非做了一场大梦?”
八戒道:“不好!师兄还是风着!”
长老见行者口中只是叫着不通,心中甚是难受,慈悲言道:“徒儿,你有何不通之处?若有不通之处,可问为师,即为师不明,难道世上便无人明了?”
行者被长老一语惊醒梦中人,跳起来大叫道:“俺自不通,自有通人!俺自不通,自有通人!好师父,你这话端是妙哉!”忽地一个筋斗,消失于天际。
长老合掌悲道:“行者端是发疯了,这一去,不知他到了哪里?却不要惹祸,早些回来的好?那风病还要治哩。”
沙僧道:“师父,还请宽心,大师兄何等本领,平凡神仙哪里动得他一根毫毛?今虽不知他一个筋斗到了哪里,料他无居无所,天地间只有师父所在,方是他故乡也,看他不回来?”
八戒点点头,转对船老大言道:“那方才说有甚么大事?”
不料那船老大却有些呆住了,此时见八戒问他,忽然跌在船上叩头起来,口中道:“原来是现世活佛!现世活佛!小的看走了眼。”
长老慌忙将他扶起,道:“船家快快请起,小徒只是有些降龙伏虎的手段,算不上甚么活佛也。”
那船老大战战兢兢地起来,口中继续言道:“是出了大事,原来那国王被臣民杀死,另立了一个国王。”
长老不解道:“好好的,如何便要杀死国王?”
船老大道:“活佛心地慈悲,自然想不到人心险处。实在是那一国之人皆风惯了,习以为常。唯独那国王不风,那一国之人反觉得这国王行事乖张,皆道国王疯了,便一齐努力,将那国王杀死,另立国王。自此之后,那口井被新国王封住,再无人开启,到如今,不知其中还有井水没有,倘若还有,千万掇一碗来,救那猴子长老清醒过来。”
“原来如此!”长老道,“然则八戒、沙僧,你每中一人去那井边看看,有水好歹掇一碗来。”便去行囊中取出化缘的碗。沙僧救行者的心甚切,便请缨起来,得长老允了,驾一朵云如飞而去。
众人便在这船上等人,长老一面与船老大话些家常,一面赏玩那水景,心中感叹,不信如此清丽之水,却能引人发风。八戒等得无聊赖,转在船上呼呼睡起来。
过了许久,行者先出现了,他从半空中跳至船上,口中喋喋不休地骂人,把八戒惊醒。
长老好心问道:“徒儿,你到哪里去了?”
行者恨恨地道:“莫提!莫提!俺老孙先去天宫,那天宫之人皆说孙悟空早已死去,装作不认识俺,那玉帝老儿亦推托不认识。俺待动粗,被那些不识好歹的天兵天将拦住,正待与他每大打出手,玉帝那厮过来和事,劝俺去往南海问观音菩萨,或者知晓前因后果。俺老孙乃往南海。不料观音菩萨托着个鱼篮,在水边观鱼,对俺发问,只管摇头,命俺往西天如来处询问。那如来倒好,与俺卖起官司来,半吞半吐,只不明言,他道待俺取经至彼,一切自然明了。俺如何明白,欲与他强项起来,料不是他敌手,只得罢手。此时无路可去,想及当日是在地狱中开始忘事,便入地府,不料那些船夫、鬼卒、冥王一口咬定,说甚么孙悟空早就死了,它每并不认识俺。然则俺不是孙悟空又是谁也?俺又提及当年游历九幽地狱的旧事,那厮每却说其实无九幽地狱,岂不消遣俺老孙来着!俺一怒之下打死几个老鬼泄泄气。上至天宫下至地狱皆瞒着俺老孙,岂不可恨极了!”
此时八戒已醒,恨行者搅了他好梦,故意说道:“他每不是不知,恐怕并不曾有这等事哩!说甚么九幽地狱?俺老猪好歹也是个天上神将,怎的从不曾听说过?只怕你是一场春梦中去的哩!”
行者怒道:“你这偷吃偷懒、偷看春色的黑猪,如何敢诬蔑于俺?”
八戒被行者揪出旧事,恐师父责怪,便道:“师父,你看,师兄又疯了,别人不知,难道师父不知?想老猪一路随师父以来,莫不循规蹈矩,师父千万莫信这猴子风言风语。”
行者怒道:“你如何一再说俺疯了?”
行者骂道:“俺坦然说出这些话来,你如何不识好歹,说俺疯了?想当年,俺大闹天宫,搅翻九幽地狱,尔等还不知在哪里投胎哩!”
八戒道:“你若不风,缘何说甚么当年大闹天宫、游历地狱?想那孙悟空早已死去,天上诸神仙尽皆知晓,你自称是甚么孙悟空,莫非那孙悟空回魂了不成?这难道不是风言风语?”
一席话说得行者无言,八戒得意。
长老见行者沮丧,便道:“行者不必心焦,既然佛祖允你取经完毕便告知你前因后果,你也不必到处去问,好在我每走了数年,想来离西天雷音寺已然不远,何不再等上一等?到时水落石出,自然还你清白。”
行者听长老这么一说,似有些领会,低头思索去了。
此时,只见沙僧取水回来,众人见他一脸喜色,料得了井水,长老不觉大喜,连忙对行者道:“徒儿,快来喝水,把你风病治一治。”
行者却有些愕然,道:“治甚么风病?”
长老道:“你难道未曾听到船家所言,方才你饮的这河水,乃是狂河之水,饮这水的人,皆要发风哩。”
行者变了脸色,道:“你这个软蛋和尚!取甚鸟经,救你那大唐无妄的穷民?又缘何说俺老孙发风?”
沙僧面露得意之色,道:“师兄,你平素有一次骂过师父没有?方才你骂师父,不正说明你发了风,还是吃了这井水,把你风病治好,俺每好赶路上西天去啊!”
行者一愣,暗觉奇怪,不料口中又说出话来:“叵耐你这悔脸的和尚!见你如见瘟神,却不离俺远些!”一说完,掩住自家嘴,有些莫名惊诧。
见行者如此骂他,沙僧不怒反喜,道:“这下越发明了,师兄你真的风啦。方才俺到了风狂国,问那国人城中水井何在,不料他每先自不答,却脱口骂俺,那话说的与师兄一般无二。怪就怪在,当俺揪住一人,提到半空,那厮吓得尿流,俺问他怕是不怕,他道怕;待俺问他自家是否真是晦气脸,他道是晦气脸。俺要把他扔掉,那厮方才说出来,原来他是真怕,可见到俺脸便只能说晦气脸,其他话千万说不出来,却也怪哉,果然是些风狂模样。后来还是告诉俺井在何处,天幸那井虽然被封,待俺掀开盖子,井中尚有些残水,师兄且喝此水,好歹把你那风狂之病治好,不误俺每赶路之功。”
行者半信半疑,却又不得不信,只得将那井水喝了些,果然自觉有些不同。也不骂长老、也不抢白沙僧、也不揭短八戒、也不提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旧事。实乃皆大欢喜。
众人谢了船老大,往前路而行,只因沙僧已然去过风狂国,故此,到了那地,任那过往之人口枪舌剑,百般辱骂消遣。有讥诮三个徒弟面目别致的,谓直如妖精;有怪异长老身份的,皆以为乃是白面相公,做了三个妖精的面首;有知晓四人取经之事的,便大笑其无聊至此,乃敢大言救人性命,其实天下皆溺,救亦无用。不料师徒每皆抱定慈眉顺目宗旨,即性急如八戒的,亦不曾将眉毛皱一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