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反西游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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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掩抑非千态 殷勤是一声[124]

话说师徒四众离了铁鸟巢穴,前面一马平川,不免放开手脚前行。一路之上,行者重又活泼多语起来,不住向八戒、沙僧问些孙悟空之事。八戒、沙僧知无不言,一时说得滚瓜烂熟,天花乱坠。行者听了,不住点头。他又去问长老,缘何自己会被压在五指山,长老却哪里知道,八戒、沙僧亦不知。

八戒胡乱想到:“恐怕师兄你是天生从山石头里长大,比如那孙悟空,人传说他也是天生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长老慌忙道:“八戒胡言!凡人皆有父母,哪里有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人物?”

八戒辩嘴道:“师傅你是凡人,哪里像老猪这般见闻广大?”

师徒每这般说话,时间轻松过去许多。这一日,到了一城,乃是一端正之城。青山绿水,高城深沟。站在护城河前,师徒每喊着,让守吊桥的兵士把吊桥放下。兵士先是不肯,把行者先自点着了一星怒火,不由分说,忽地飞去,把那绳缆松了。

这些凡人甚时见过能飞之人?况行者模样又不端正,故此守城士兵皆大喊起来,道是雷公干巴巴地来了。

何以言干巴巴?原来此日晴空万里,在这些士兵意中,雷公照例是阴雨天出来唬人的,似这等青天白日亦敢出来吓人,岂非不带雷雨干巴巴?

此时,长老已然从吊桥进城,见兵士每慌乱,他便稽个首,打个讯,安慰众人道:“众位官爷,我这徒弟虽然模样粗陋,其实山恶人善,望你每千万放心!”

见长老模样端正,这些人轰然说道:“这位方有些人模人样,只是那三个人不人、畜生不畜生的乃是您家的徒弟?”

长老道是。

内中一个像是个官员的,便出来问讯,那长老乃将自己往西天取经之意表明。不料一听长老徒弟每乃是迎取西天佛经的,这些人一起发怒,纷纷道:“真经就在我国中,你却到甚么西天!真真不识抬举的!”

长老吓了一跳,道:“甚么!贵处有真经供奉?”

那官员道:“那是自然!凡天下诸国,以我国最重文教,古往今来,不知出了多少贤哲,写下多少文章,出了多少书籍!故此天下之人皆知我国文明昌明,凡要求取真经的,除到我国,还能往哪里去?”

长老踌躇着言道:“然则不知贵国名甚么?”

那官员道:“我这国,唤作文昌国。”

长老还兀自半信半疑,八戒已经欢呼雀跃,大叫道:“原来真经却在这里!却在这里!这等,俺每且取了经,散了伙,师傅归了大唐,老猪归高老庄抱了媳妇,沙师弟再回通天河做那人肉包子的生意去罢了!”

沙僧忙掩住八戒嘴,道:“二师兄莫要胡言乱语!俺每与师傅往西天取经,其实乃要求证金身,焉能再回旧地?你这等胡说,师傅怕要做恼。”

长老却已恼了,呼叫行者,要给八戒几孤拐。哪里知道行者不支声[125],眼中有些茫然。长老喝道:“行者,你作何痴想?”

行者回过神来,叹一口气,道:“师傅、八戒、沙僧都有归宿,不知我取经成功,却待归往何处?”

长老道:“你自哪里来,自当往哪里去!”

行者愕然看着长老,道:“师傅?我正不知从哪里来也!又当往哪里去!莫不成回到五指山,再钻到山下,看天度日?”

长老亦寻思起来,却真不知如何回复行者,只得模糊言道:“你莫焦心,待到西天,自然有佛祖吩咐!”

那小官插嘴道:“你每这些和尚,身已到福中,还要去甚么西天?快随我面圣去,到时自然有你每好果子吃!”便带着长老四众往王宫而去。

一路之上,只听得朗朗读书之声。长老赞叹不置,道:“果然上邦文明之国,一国皆是读书的种子哩!”

一路又见无数学堂,长老看了越发欢喜,已把个面圣的心思淡了,便与官员说明,要去参观这些学堂一番。

那官员倒不怪他,且有许多得意之色。便道:“你每这些穷乡僻壤来的和尚,想来也不曾见过我这等文教昌明国度,罢了,我且带你每参观一番。”

说完,便昂然阔步地带路。

次第间,已经到一个学堂,那稚嫩读书之声已经轰然如打雷了。长老细一听,他每读的是:

圣人于心之有主者,而决其心德之能全焉。夫志士仁人皆有心定主而不惑于私者也,以是人而当死生之际,吾惟见其求无惭于心焉耳,而于吾身何恤乎?此夫子为天下之无志而不仁者慨也。故言此而示之,若曰:天下之事变无常,而生死之所系甚大。固有临难苟免,而求生以害仁者焉;亦有见危授命,而杀身以成仁者焉,此正是非之所由决,而恒情之所易惑者也。吾其有取于志士仁人乎!夫所谓志士者,以身负纲常之重,而志虑之高洁,每思有以植天下之大闹;所谓仁人者,以身会天德之全,而心体之光明,必欲有以贞天下之大节。是二人者,固皆事变之所不能惊,而利害之所不能夺,其死与生,有不足累者也。是以其祸患之方殷,固有可避难而求全者矣,然临难自免则能安其身,而不能安其心,是偷生者之为,而被有所不屑也;变故之偶值,固有可以侥幸而图存者矣,然存非顺事则吾生以全,而吾仁以丧,是悖德者之事,而彼有所不为也。彼之所为者惟以理,欲无并立之机,而致命遂志,以安天下之贞者,虽至死而靡憾;心迹无两全之势,而捐躯赴难,以善天下之道者,虽灭身而无悔。当国家倾覆之余,则致身以驯过涉之患者,其仁也而彼即趋之而不避,甘之而不辞焉,盖苟可以存吾心之公,将效死以为之,而存亡由之不计矣;值颠沛流离之余,则舍身以贻没宁之休者,其仁也而彼即当之而不慑,视之而如归焉,盖苟可以全吾心之仁,将委身以从之,而死生由之勿恤矣。是其以吾心为重,而以吾身为轻,其慷慨激烈以为成仁之计者,固志士之勇为,而亦仁人之优为也。视诸逡巡畏缩,而苟全于一时者,诚何如哉?以存心为生,而以存身为累,其从容就义以明分义之公者,固仁人之所安,而亦志士之所决也,视诸回护隐伏,而觊觎于不死者,又何如哉?是知观志士之所为,而天下之无志者可以愧矣;观仁人之所为,而天下之不仁者可以思矣。

长老听这些孩童读的尽是些“之乎者也”,自己亦不大懂,只道是高深莫测的文章,心中汗然,忖度道:似这等年纪轻轻的,文章作为已达如此境界,则成人之后,不知要写出甚么文章出来!到那窗前一看,只见这些孩童摇头晃脑,更把长老吓住,心中惭愧,忆及自家少年时候读书,罕能领悟妙处,记得有数回读到书中绝妙文字,那时心中酣醉,摇头晃脑,肌肤颤抖,三万毛孔,没有一根不舒坦,成人后读书,亦罕能得此境界,不料这里儿童,看去不过四五岁,竟无不领悟文章妙处所在!正在叹息不置时候,那些儿童发现了窗外的陌生人。及至见到行者、八戒、沙僧,皆大惊奇,有几个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授课的先生却没看到长老每,不知何故学生尽皆散心,立刻大怒,跳着到一个大笑的学生面前,命其站起。那孩子见此,知道不妙,胆战心惊地起来,却只抵到先生腰间不如。只见那先生使出全身力气,“啪”一掌把此学生打倒在地,又挨个跑到笑过的学生那里,每人皆狠打了一巴掌。想这先生是大力的,故此被打到的学生,无不跌在尘埃里,他每却不敢哭泣,只得泪水涟涟地爬起来,到桌上再读书。其他学生见此情景,吓得脸白,抖抖地读起书来。先生又高叫道:“你每这些不学好的小畜生,以后敢再笑一笑,把你每狗牙拔光!”

行者、八戒、沙僧每都不平起来,一起喊起来,道:“这是甚么鸟先生,真真畜生不如!”

那先生此时方看见窗外有几个陌生人,他却不惧行者每山恶,气冲冲地跑出来,大声骂道:“你每是何方的畜生,化了人形在我这神圣之所捣乱?要你每老命!”

那行者、八戒、沙僧面面相觑,不知这人何以竟一丝不惧他每。那八戒甚至把自己最丑陋的脸相都摆出来了,那先生却公然不惧,一把抓住八戒长鼻子,狠命扭了一下。那八戒似是待宰的肥猪被捅一刀一般,不顾体面,尖声嘶叫起来,疼的眼泪都流下来。幸得行者、沙僧相助,方把这先生的手拽开。那先生见这些人是三个一堆,知道势单力薄,他却不怕,跑回教室,拿出一根教鞭。行者每笑他把教鞭来吓人,想他每师兄弟三个见过多少阵势,与多少妖精对敌过,焉能惧这教鞭,便让他打几下,又待如何?故此,当那先生把教鞭向他每招呼过来时,三人都没让一下。不料那教鞭落在身上,却把人疼得龇牙咧嘴。行者、八戒、沙僧皆大怒,要把兵器摆出来,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先生小命归西,幸得长老看见,慌忙把他每劝住。那边先生亦被官员劝住。那先生听得和尚每是往西天取佛经,路经文昌国,便骂了一声,道:“原来是夷狄鸟蛮之人,怪道不知天地大义,无可与言哉!无可与言哉!”竟自摇头摆尾地踱进教室去了。

行者每眼见得他去了,因师傅在身边,一时不能发作,只得自认倒霉。这三人自从脱离妖精之身,成人以来,何曾受过这等侮辱?故此嘀咕不停,恨恨不已。

长老吃这一惊,生怕再惹其他麻烦,故此不敢再参观,只得走开。此时已是放学时间,小孩皆要回家吃午饭去。师徒每站在路边,看着这些小孩过去。这些小孩却怪也:他每皆是瘦小细短的身材,粗一看,尚以为是大萝卜哩;小是小的可怜,却皆背着硕大书笼,牢牢扣在背上,有的还在脖子上缠了一道线,把书笼扣得更紧。只听他每吭哟吭哟地哼着,慢慢前行。

长老有些看不过去,问那官员:“如何贵国这等小小年纪,便要背这么重书笼,却不要累死他每!”

那官员得意洋洋地说道:“此正是我国卓异于他国之处哩!”

长老奇道:“不知阁下此言做何解?”

那官员道:“尔等想,人之幼年,乃是养成习惯之日,当此之时,把这些孩童背上沉重书笼,方可使他每知道读书之艰辛,读书之快乐,读书之成就,他日成人,方知忍辱负重,坚毅沉着,为家为国,生死不顾。况且唯如此,方能使这些孩童调皮不得,只得规矩为人行事。尔等想,儿童者,乃一国之象征也,倘一国之儿童尽皆老成为人,诚实做国民,则举国之人,必然效尤,从此天下升平,万世尊荣了也!”

这官员说得逸兴遄飞,长老却听得有些糊涂,行者、八戒、沙僧更是如坠云雾中,只得把眼来看那些孩童。却有一个孩童路渐渐走不稳,竟跌倒在地。旁边走过的孩童见状,无不欢笑起来,围着跌倒的孩童跳着、叫着,只这时,这些背沉重书笼的孩童忽然就轻盈起来。八戒有个不忍之心,走上前去,喝着:“去!去!”把围着的孩童吆小猪一般吆喝走,又把那孩童搀扶起来。那跌倒的孩童并不怕八戒,反觉得他长得颇好玩,脆生生地问八戒:“大叔,你是哪里来的?长得恁般可爱!”

八戒何曾听见人夸赞他过,一时脸红,慌忙道:“小哥,小哥,俺老猪真如你说的可爱否?”

那孩童使劲地点头。八戒乐得蹦跳起来。

——突然,他头上生疼,回头一看,一个秀才站在身后,手上持把教鞭。八戒尚愣住,不知是否此人打自己,这秀才又给那孩童一鞭子,那孩童疼得流出泪,低头不语,夹着尾巴讪讪地走了。

八戒平生哪里见过几个知己?这孩童却是头一遭的,今却被这可恶秀才一鞭打走!那时气从中来,带着先前旧恨,他便使泼,把秀才鞭子一把夺过来,扯成数段,扔到甚远地方。那秀才连喊:“大胆!大胆!”越发把八戒的恶心挑拨起来,他恶从胆中生,忽地把这秀才单手托起,一下子扔到空中去了!

长老见八戒惹事,连忙叫他珍惜人命,那八戒却铁了个心,哪里听长老的话;长老央行者、沙僧当说客,二人只当耳边风。此时,那秀才已从半空中往下掉,尖声叫着,以为命不久矣。不料八戒又把他接住,又一次扔到半空,如此反复。八戒自得其乐,旁观的行者、沙僧亦皆欢笑不已。即那从旁边走过的孩童亦看得眼花缭乱,胆小的不敢作声,暗自窃喜;胆大的,已然不管不顾,大声喝起彩来。八戒是个经不得吹捧的,众人如此赞他手段好,他如何不兴发,乃更起劲地把这秀才抛上接下。那秀才起先还叫,后来哭起来。

那官员在一旁大声要八戒停住,不要失了体面,八戒却是管他球的?那官员见八戒神勇,又不敢上前拦住,只得埋怨长老训徒不谨。长老却也无法,道:“平素八戒倒是听话,今日他发了风也,我亦不能如何了。”

不料八戒忽然停住。众人一看,原来那秀才屎尿俱下,幸得人还活着。八戒却捂着鼻子到了长老身边。长老逮住八戒,就是一顿训斥,八戒嘀嘀咕咕的,偏有许多不服。

见时候不早,那官员叹口气,只得把师徒每带着,往皇宫进发。一路见许多大人在家门口接孩童,不料他每一见到自家孩子,皆恭恭敬敬地跪下请安。

不提知书达礼的长老,即粗糙如行者每亦皆吓一跳。那长老瞪目言道:“这,这,这是怎么了?莫非这些人皆疯了不成,因何向自家孩子跪拜?”

那官员道:“你每是不知,这是我国风俗,凡一家有孩童读书,乃是他一家之荣,故此恭敬不已,要把孩童做祖宗看待!因怕他每耍性子不肯读书,家长每便日日行这跪拜之礼,好求他每千万读书也!”

长老摇摇头,叹口气。

又前行,此时见到大人向孩童下跪,已然不觉稀奇。忽然见前面有几个孩童在打架。行者、八戒、沙僧看见他每打得甚是精彩,不觉喝彩。那官员却慌忙上前,把他每分开,那些孩童见是个官员,一下子跑得无影。

行者每被扫了兴,皆说那官员不好。

那官员误会了,以为怪他这国孩童会打架,慌忙辩解道:“诸位千万不要以为我国孩童皆会打架,实在有少数害群之马,败坏我一国孩童的道德!早晚要惩治他每!”

八戒骂了一声娘,道:“谁要听你屁解释!他每打得兴致正浓,俺每也看得兴起,偏你这个不识相的东西,活活把俺师兄弟每一场好戏拆散!”

那官员见八戒说出这等话来,气得脸紫,忽又傲然冷语道:“鸟兽不可与同群!”也不管长老每,只顾在前走了。

长老埋怨八戒冲撞人,八戒方才不语。四人连忙赶上,走了一会,终于到了王宫。那王宫静悄悄的,似没人一般,只宫门外站着一个卫士。

那王宫卫士听得是东土来面圣的和尚,便要他每等一会,原来此时国王正愁得神魂颠倒,实在无心国事。

长老好心问道:“不知贵国国王愁心何事?”

王宫卫士道:“今日乃是国王三个儿子考试之时,故此心焦,在龙椅上辗转反侧哩!”

行者问道:“那国王的儿子不就是王子吗?王子何必考试?”

王宫卫士道:“你每远方之人自然不知,像我这国度,第一要紧之事,便是考试。凡我国孩童,规定十日一小考,三十日一大考,最重要的考试是年中一考,年末还有一考,以此判定孩童成绩。我国王宅心仁厚,事必躬亲,他道全国孩童皆要如此考试,王子每更要超先,方能领袖群伦,将来可名正言顺地治理天下。因此,我国王子每,是一日一考,十日一大考,三十日便有一次考试,重要如平民孩童年中、年末考试,只有考试最出色者,将来才可以继承王位哩!今日正是三十日一次的重要考试。”

长老道:“我国三年方有一次全国考试,亦只不过数天而已,与贵国相比,实在汗颜!”

这边正说着话,忽然王宫中热闹非凡起来。有痛哭之声,有欢乐之声,无数人奔跑忙碌。忽然便有许多官员从王宫内出来。那王宫卫士一看,道:“这次是三王子得了胜筹。”

沙僧道:“你却如何知晓?”

王宫卫士得意地言道:“你看这些从王宫中出来的人,皆是王子的老师每,这些脸上晦气冲天的,乃是考试不顺利的大王子、二王子的老师;那喜气洋洋,得意非凡的,实在便是三王子的老师哩!我却要上前恭喜他每去!”果然,他便走到那几个荣光满面之人身边,挨个道喜。那数人便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谦逊之语,难掩得意之态。

说完话,王宫卫士便进宫向国王通报长老每的到来。不一会,有人来传长老每觐见。

国王原来是一个驼背,这倒是诸人始料不及的。八戒忖度道:“这国王怕是小时候背的书笼太重,故留下这后遗症。”还要发扬春秋大义,被长老掩住嘴。

那国王踞在龙椅上,目光朝着下面,亲启龙嘴,言道:“那下面站着的,是何方来的和尚?”

长老上前一步,打个讯,道:“贫僧每乃是从东土大唐往西天取经的和尚。”

国王道:“你那东土大唐,离我文昌国却有多远?”

长老道:“离此恐怕有八万多里。”

国王吃了一惊,道:“竟有恁远?你怕不是大言吧?天下之国,以我国最大,我国疆土,东西乃大山,南北皆及海,从未闻山外有甚么大唐哩!”

长老道:“贫僧言语,句句是实,并不敢欺瞒陛下。”

国王道:“那也罢了——只不知你那国家风俗如何?”

长老见国王问了,便把长安城昼夜歌舞升平、人如潮水马如龙的景象描述一番,那国王只当是听天书,哪里相信?又问长老:“你这番描绘自然是做梦看见的,却也罢了,今只问你,你那国可像我国文明昌盛?”

长老脸一红,那国王已知道,大笑起来,道:“说了许多,原来不过一个未开化的小国罢了!”

长老扭捏起来,作声不得,只觉惭愧。

那国王见好就收,转了话题,道:“我闻得你每要往西天取经,可惜走错了方向,如今西天哪里有甚么经文,今日天下,独有我国最重文明,甚么经文、纬文、宇文、宙文,皆如山积,你每来之不易,便在此地把经取了,去开化你那蛮荒之国吧!着鸿胪寺把这些和尚领去,往天章阁看经!”说完,他打一个哈欠,要退朝了。

师徒每走了许多路,等了许多时候,其时又早过了正午,肚中皆已饥了,那国王却全然不知。八戒是等不得的,先自叫起来:“取经取经!莫非要饿死,把臭皮囊当了裹经布!千万先照顾俺每肚皮,否则不及看那鸟经,先自死了。”

那国王一看,是一个面目丑陋的和尚,先前倒没注意,有些内怕,要鸿胪寺排膳去,八戒方才不言语。

饱餐过后,师徒每兴冲冲地跟着一个礼官到天章阁。那天章阁乃是一个圆形建筑,有十层之高。师徒每一看,欢喜赞叹道:“果然是上国,便存书所在亦如此宏伟不堪!”

那礼官把师徒每送入一个门,要师徒每自己先寻书看着,他有事离开。长老感谢数声,看那礼官远去了,师徒每便走到那书架上随意翻看。哪知翻看许久,竟看不到一本经书。遂又上一层楼,依然没有。连连看了几层,还是没有。原来这里存的书却实在少得可怜哩!

读者每要问了,却不作怪?明明是高达十层的藏书楼,缘何没有甚么书?原来,这天章阁中藏的书皆大同小异,无非些作文要领、为官之道、发财门路、帝王伟业,皆是成套成套的,有时一套有百本之多,却不知何人写这种书,又不知他是花了多少岁月,写成这些鱼蠹的情人、风湿的宠物。长老叹口气,道:“不料这等好学之国,学的全是些入不得门的腌臜秽物,真真不可外相!”

八戒道:“师父何必叹气,凡今世界,都是势利的,故此只有这些势利的书,方能衬这势利的世界哩!”

沙僧眼尖,忽然看到窗下有人烧甚么东西。原来这圆形天章阁中央是空的,下面空地上,先前的礼官恰在,和着数人烧书哩。

长老道:“不知他烧的甚么书,须看一看方好?”

行者乃使个神通,刮阵风。好大风也,那些烧书之人被烟熏得闭眼,行者便把那些书提上来,有些已然烧得只剩半边了。

八戒忽然从行者怀中捧的一堆书中抽出一本,他道:“师父,老猪今日亦要看书了。”便走到一边,蹲在一个角落里看得入迷。长老夸赞不置,说八戒境界今日不一样了;行者却有些生疑,把书放在地上,偷偷到八戒身边一看,原来那书是个春色无边图,却有许多小人,男男女女,千姿百态,行那周公周婆之礼。行者暗笑,便去夺那书,不料八戒已然看到行者,慌忙把书囫囵吞到肚中。

行者道:“八戒,你干的好事!”

八戒嘴硬,道:“俺干甚好事来?”

行者见死无对证,只得把八戒耳朵揪住,扯了几扯,八戒不敢叫疼,怕长老生疑询问。

长老忽然大叫一声:“好书!”

徒弟每便走上前,道:“师父看到甚么好书了?”

长老指着一本书道:“你每看这本书,实在是好,端的是三代以上文字哩!却如何竟被这些人放火烧了?”

沙僧道:“此有何奇怪,自古就有烧书的,他又不是第一家!”

长老珍惜不置,叫沙僧把这书藏起来,好歹把它流传东土去。乃更仔细拣看那些书,不料亦看到一本春色无边图,脸一红,慌忙扔到一边去。八戒作出正经脸色,看亦不看一眼,喜得行者直笑。

八戒却从书堆中抽出一本,行者一看,名为《宫闱春色》。八戒翻翻,道:“原来这书是说这国后宫****的,怪道要烧它。”扔在一边。

那堆书中,还有些骂人的文字:有骂本国教育如毒蛇害人的,有骂国王蠢而自大的,还有些攻击个人的,骂人家祖宗的,亦有些胡思乱想的,非经毁道的。长老把这些书都扔在一边,最后又拣出几本,让沙僧裹着。这才离开天章阁,一路之上,他每嘲笑这国虚张声势,把人唬得不轻;又感叹真著作、真文字莫不受世人鄙薄,不知有多少才俊之士被埋没。

进了王宫,师徒每便与国王作别。国王殷勤问道:“你每可否选得真经?”

八戒抢先答道:“真经倒没有,多的是真纸!”

国王奇道:“何谓真纸?”

八戒道:“真纸也者,非假纸也,乃真纸也,即真正之纸也,手可触,眼可见者也,其色洁白,为墨所污,弃置道路,无人问津者也,亦可做手纸,揩俺屁股也。斯之谓真纸,非假纸之可得而比者也!”

长老听八戒这一席话,以为八戒疯了,上前给八戒两个嘴巴,道:“八戒醒来!”

不料国王突然跳起来,大叫道:“不料你这面目粗糙可憎之人,却有锦心绣口也,斯乃我国之幸也;鸿鹄何必归故乡兮,良禽择木而栖也!君倘留我国兮,置君于高位也。彼蛮荒之地,非才子之乐土哉!”

那八戒道:“非也!非也!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譬衣锦绣兮,唯故乡之可贵;譬秉烛夜游兮,知白日之不待!惜乎!惜乎!归哉!归哉!去来!”

那国王也道:“惜乎!惜乎!归哉!归哉!去来!”

这两人言谈如着魔一般,长老慌了,忽然想到,八戒最怕行者,便叫行者道:“八戒中了风魔,可与他孤拐几下,或者可惊梦中人!”

八戒听得长老叫行者打他,果然眉清目秀起来,连忙道:“师父,师父,俺已好了,不需劳动大师兄气力。”

长老道:“你如何刚才就如中了风魔相似,口里叽里咕噜,不知所谓?”

八戒道:“俺亦不知,只是见这国王,忽然就这等言语起来,论起来,还是这厮作弄俺老猪的哩!”

国王见八戒言语冲突,不觉大怒,又恨他每无求学真心,不觉怒道:“这厮每千般无礼,军士每,把他每绑了!”

一声令下,那些军士如狼似虎冲过来。行者、八戒、沙僧慌忙保护住师父,使起自身手段,水来土掩罢了,那些凡人,焉能是他每对手,一时退避三舍。国王慌地大叫:“造反了!造反了!”行者却跳到龙椅上,把国王提到半空,喝道:“造甚么反?你是甚么东西,敢言我造反,然不成我却要造你的反?”

八戒道:“就是!你这鸟国王,且撒泡尿当镜子照照,俺每何等人物,要做你的手下?造你的反?”

行者叫一声“不好”,原来国王吓得尿了裤子。行者叫苦道:“怎的这一国人德性皆是一般无二,喜尿裤子?”言下大是不解。

长老只要离这国上路,叫行者不要伤人,行者轻轻把国王扔在龙椅上,师徒每大摇大摆走出宫门,却哪里有人敢拦阻?

离了这国,长老只说了一句话,道:“那空口谈斯文的,却正是侮蔑斯文的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