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师徒每离了婆弥烂国,过了西山,又往西行数日,都无人影。幸有干粮可以充饥。那行者却真可怪,自从小猴爬到他肩上,言语便少许多,长日价沉默,阴着个脸,有时显出茫然之状。长老关心于他,问他是否有什么心思,行者摇摇头,道是没有。
那小猴却说道:“长老不要管他,他现今得了些忧郁之症,路途行得多了,郁闷自散,那时管教还你一个生龙活虎的徒弟。”
这日行到一城,名为钵和城,进得城中,却发现这城甚是奇怪。缘何?盖这城中人烟不盛,走在大路上的,亦不过零落的几百个人;却有无数千奇百怪的狗,在路上踱步,姿态悠然,把路堵住,更有些在房屋顶上逍遥哩。那些狗有卷毛的,有长毛的;有白色的,有黑色的,有花色的;有长耳朵的,有短耳朵的;有身子庞大的,有身形纤小的;有长得俊俏的,有长得实在不成体面的;有被打扮得华丽,扎着小辫的,有身着彩色衣装,脚上套着绣花鞋的;有对面互相靠鼻子,嗅气味的,有对面互相叫唤的,有骑着对方不肯放腿的,也有翘着一只腿方便的。更奇的是,那几百个人不知为何,皆被系着绳子在脖子上,而绳子另一端,却在一条狗脖子上;许多人更把自己与不止一条狗系在一起。那些人恭恭敬敬,欢欢喜喜,跟着狗儿亦步亦趋。
却说那些狗忽然见到几个外人,都“汪汪”大叫起来,一时犬吠声惊天。那些身大凶悍的,已经拖着长舌头,向师徒每冲过来。长老吓一跳,他三个徒弟却何曾惧过狗来,挥起兵器,一下打死几条恶狗,正自得意着,忽然莫名其妙起来。原来,这几条狗一死,那些人便如丧考妣般哭泣起来,一时有在地上打滚的,有吃土的,有抓破自己衣服的,有拿指甲往脸上划道道的。那些受惊的胆小狗儿此时发狂奔跑起来,被绳子牵住的几个人此时也跟着没命狂奔,直到两只手也降到地上,做了狗的跟班,如飞而去,一边跑,一边还学狗叫哩!
长老和徒弟每见此情景,均骇然,连声道:“这一国的人皆疯了不成,如何竟把好端端的人做了狗的跟班?”
此时,那些哭泣完的人抹着眼泪,浑身尘土向师徒每走来,便死命扯住他每衣裳,要他每自己请死,以偿这些冤死之狗的性命。
八戒道:“奇了!奇了!只听过咬死人的狗要偿人命,何曾见过打死狗的人要偿狗命!”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骂道:“与狗相比,人是甚么贱东西!快快拿你每的命来!”
长老叹道:“阿弥陀佛!各位施主,小徒每无意打死你每狗,果然不对,只是忽然要他每为几条狗偿命,恐亦匪夷所思。”
“哪里管你明不明白,只是偿命来!”那些人蛮横言道。
见这些人实在是万事缠,行者每怒上心头,挥舞兵器,要打这些凡人。
长老见状,慌忙道:“这是些凡人,徒弟每千万不要闹出人命来!”
徒弟每果然答应,便胡乱施展些手段,只要这些人知难而退罢了。不料这些人虽然甘心做狗的跟班,却是不畏死的,被兵器磕碰几下,伤了筋,动了骨,流了血,他每也不去管它,口口声声只要偿命。那长老又在一边盯着,不准伤人命,故此徒弟每前后为难,左右不是,反被这些人缠住,难以脱身。
正忙得一塌糊涂,忽然听小猴大叫道:“有道是擒贼擒王,这些跟班如此拼命,何不先把他每主人收拾收拾,不怕他每不俱哩!”
一语惊醒梦中人,行者、八戒、沙僧得了这个提醒,舍了这些万事缠,专找那些狗的麻烦,一时血肉横飞,惨遭丧命的狗不知又有多少。长老看得惊心动魄,闭了眼,不住念佛超度它每。果然此着甚是有力,那些万事缠见狗主人死了,纷纷丢下行者、八戒、沙僧,又忙着披麻戴孝,做孝子去了。此时,他每亦不敢缠住师徒每,盖害怕三个徒弟又要施暴,那时狗死的更多,岂不更其亏大了。故此,见师徒每走开,只有恨恨地毒骂诅咒罢了。
师徒每于是走过此城,一路上只是惊诧莫名,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何风俗,竟一味把狗看得忒重,人反变得烂贱。出了此城,幸好不见狗,却看见路两边好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却在野地里烧些柴火,烤山芋哩。山芋味道甚香,把八戒食虫勾引出来,慌忙跑过去,化缘了几个。见师徒每是从城中出来的,那些人都招呼起来。此时,长老向这些人打听,问道:“各位,方才我等经过钵和城,见城中遍布是狗,人反做了狗的跟班,不知是何缘故?”
一个胡子雪白的老者叹一口气,道:“长老每外来人,实在不知,其实我每皆那钵和城人氏。只因城中许多人迷上养狗,故此弄得满城尽带****味。本来养狗也就罢了,怪的是,养狗着迷之人便把狗当作了性命,因此连父母妻儿尽皆不顾,因此不知有多少家庭日日争吵,天天打架。有一日,那些痴迷养狗之人忽然合起来,把我每憎恶养狗之人全部逐出城外,在这荒郊野外胡乱营生。我每这些被逐之人,实在乃是现今城中之人的亲族哩,却被他每忍心丢在城外自生自灭,你说这是何等世道!”
长老听了,大摇其头,道:“这些人何以便连五伦尽皆抛弃,却把些畜生供奉到高处?委实令人难解。”
老者又叹一口气,道:“其实说来,现今世界,到处皆是这等迷恋畜生的人哩!长老每倘再往前走,便会看到末城,这末城的人是迷恋养猫的,是满城猫叫;前面一些城市或者有人养小猪的,或者有人养驴子的,或者有人养狮子的,或者有人养蛇的,或者有人养猴子的,总之花样百变,老朽空活了许多岁月,始终不能明了,何以人转与畜生相亲,却把人伦道理转看得水淡!唉!”
长老听了,默然一会,对老者说:“虽说如此,你每困居野外,焉能长久,还是回城好。”
听了唐长老的建议,那些被逐的人皆叹起气来,道:“谈何容易!”
小猴插嘴道:“这有何难,你每便杀进城去,把那些痴迷养狗的人皆杀个磬尽,岂不就能进城?”
那老者道:“此是胡说,虽然我每皆被逐出来,毕竟那些人是血肉同胞,焉能杀了他每?——咦,这不是一只猴子?焉能说起话来,莫非长老每亦是养宠物的?还是会说话的宠物哩,更其稀罕!”
八戒慌忙推卸道:“俺每其实不认得这只猴子,它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沙僧亦道:“俺每出家人四大皆空,怎能留恋一只猴子?委实这猴子是自己缠过来,再不肯走的。”
那些人却似信不信。
此时长老每肚子已经饱了,便与众人告别,欲往前方去。长老向众人问清路程,众人告诉他,只有末城养猫与钵和城一般无二,其他城虽亦有养宠物的,倒不甚厉害,那长老因怕徒弟每凭空杀伤人命,即使杀死些猫亦是罪过,打定主意不过末城,乃问了一条小道,可以绕过末城,便出发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