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悟空自石头中迸出,占山为王,复自菩提老祖那学得甚深本领,笑傲江湖许久。不意遭天之忌,始有大闹天宫之事。玉帝无法,只得封他个齐天大圣的虚名,但随他在天宫行走,莫惹是生非便自大吉罢了。
这日,悟空在天宫独自耍子,忽见一人红袍高冠,从一井底升上来,却是鬼鬼祟祟,四处张望。那厮脸黑漆漆,眉毛胡子攒在一起,腌臜庄严,体型魁梧,走起路来咚咚如雷。悟空见他行得怪异,不觉好奇,变作一只蜜蜂,收敛了翅膀,小心翼翼跟上。
那厮直奔云霄殿而去,被仙童长青接住,进了玉帝密室。
忒不光明!忒不光明!悟空心道,他二人如此苟且,想是有甚勾当,不利他人,俺不免觑听他几句。
“长青,把住门口,且莫放闲人入内,尤其那生事妖猴!”
长青应了一声,果然关上房门,尽心站在门口。
悟空奇道,然则玉帝老儿今日要算计俺?乃化一阵风,找个缝隙钻进去。
“秦广王参见陛下!”不料那厮身材魁梧,骨头却软,体贴跪了下去。
秦广王是何方神圣,俺怎闻所未闻?悟空心想。
“爱卿且平身。”
“敢问陛下有何紧要事召见下官?”
“我且问你,你有无听过孙悟空这个名号?”
秦广王咦了一声,回道:“这名号陌生得紧哩!陛下问他怎的?”
玉帝冷哼一声。“说起这妖猴,寡人心烦不已,也不知他从何学得一身本事,嚣张不二,专与天宫做对,偏那帮子天兵天将,平日养他时,自夸无敌,及至用兵,照例丢盔弃甲,天宫颜面皆被他每[2]扫尽,寡人无奈,只得许封他齐天大圣。”
“竟有这等奇事!”秦广王大惊道,“不过天兵天将都非他敌手,况我等地底幽灵?……”
“秦广王不必慌张,寡人今呼你至此,非要你等出力与那妖猴厮杀,乃是问你一事?”
“陛下请讲。”
“你且查一查,孙悟空那厮究竟还有多少阳寿?”
秦广王从博大的袖子中抽出一本书来,翻了许久。
“陛下,原来在此,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上注着,孙悟空乃天产石猴,该他阳寿三百四十二岁。今已三百四十岁。况他现在天宫,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厮再在天宫两日,则命上要赴黄泉。”[3]
“果然如此?拿来我看!”玉帝细看许久,不觉微笑,“如此看来,要灭此妖猴,实在不费吹灰之力,且看他再逍遥二日,到时取他性命——秦广王,这事切记莫对他人说起,倘若走漏风声,被那厮知道,与我等争个鱼死网破,亦殊不美。”
“下官谨记在心,请陛下放心,等到黄泉路上,看那妖猴再怎嚣张!”
悟空听此,心惊不已,慌忙逃出,大圣府亦不去,一个筋斗云,霎时到了花果山。
“大王下来!大王下来!”众猴见到他,不觉流下泪来,悟空起初以为他每是欢喜流泪,忽然不见丞相通背猿猴,心里一暗。
“丞相哪里去了?”
众猴手指山后。
悟空拨开众猴,往山后走去,只见一垄土堆,高立荒草之中。
“大王,自你上天之后,不过二年,丞相即老死,俺每不能通知大王,便匆匆埋得他在此,今墓草已高,两度开花过。”
“老死?老死?何谓老死?”悟空沉吟道。
只见众猴中闪出一老马猴,开口道:“禀大王,所谓老死,乃大千世界众生难免之事,凡死者,魂归幽灵界,身子发臭,埋于黄土,他日化为尘土,从此天地间再不见他。丞相今已踏上黄泉之路,老臣年衰,恐怕残日无多。”言下老泪纵横。众猴闻此语,皆唏嘘不已,甚者亦大哭起来。
悟空思忆往日在这山中,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4]当时何等逍遥自在,今日却愁云满布,心中亦自黯然。
老马猴又言道:“本来死则死矣,不料那幽灵界中异常可怖,凡有十八层地狱,死者进去,身受种种大苦,或进油锅煎熬,或走刀山剑海,或被鬼兽啃食,或被撕成万块,总之,比起生来,痛苦更胜一筹。更其要命者,到彼时,绝无后退之路,比如活者,如不能忍受,可以自尽,而至地狱,则不能忍受也要忍受,盖死则死了,没有更死一次的机会,所以,从古至今,谁都想长生不老。大王游学四方,学得长生不老术,自然不受幽灵界所管,不过如俺每天资有限,学道无成的,不能不忍受死亡折磨,想及于此,能不伤怀?”
众猴闻他一段话,无不大打寒战,全身甩得像颠簸中的稻糠一般。
“大王!大王!千万救俺每性命!”众猴涌来,围住悟空。
不料亦悟空放声大哭,惊得众猴目瞪口呆。
“不料师父骗我!不料师父骗我!说甚长生不老!俺实亦泥菩萨,今日难保了!”
众猴不解其故,悟空遂将玉帝与秦广王所言一一告与众猴。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料玉帝老儿恁般阴毒!”老马猴说道。
“忒阴毒!忒阴毒!”众猴鼓噪道。
“即大王亦难逃生死轮回,俺每更有何指望,”一长臂猿悲凄凄地言道:“反正生亦痛苦,死亦无能改变,不如今日乘大王在此,俺每一起请死,做团鬼魂,或者死后尤能在一块儿耍子自在。”
“有理!有理!”众猴说。
“放屁!放屁!”悟空厉声道,“事尚不到此地步,即死也要死得磊落,岂能叫他人笑话!俺独立天地之间,何曾怕得谁来?死虽可惧,俺却要斗他一斗。那鸟地狱,俺先捅他个七零八落,再打到天宫去,叫玉帝老小子变成俺棒下肉饼,再拆他的天宫,一把火烧个干净。总之大家拼个你死我活,死都不能死安顺了,方见俺每英雄气概,不辜负齐天大圣名号!”
众猴闻悟空此语,大声喝彩。
老马猴道:“大王自然英雄气概,可是亦要知此知彼,方能百战百胜。那地狱共有十代冥王,乃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是也。共有一十八层,据闻乃吊筋狱、幽枉狱、火坑狱,酆都狱、拔舌狱、剥皮狱,磨捱狱、碓捣狱、车崩狱,寒冰狱、脱壳狱、抽肠狱,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血池狱、阿鼻狱、秤杆狱。[5]其中复有三十六坑,是:斩头坑,沥血坑,刖足坑,劓鼻坑,剥皮坑,剔骨坑,脔身坑,裂肤坑,剜眼坑,烧眉坑,截腰坑,断臂坑,刎颈坑,吮脑坑,吸髓坑,刳心坑,屠肠坑,割肚坑,剖腹坑,刺喉坑,破胆坑,穴胸坑,折胁坑,犁舌坑,敲牙坑,噬脐坑,射影坑,抽筋坑,抠睛坑,分尸坑,钳口坑,鞭背坑,抉目坑,灭趾坑,刲肝坑,磔肉坑。即念这些名目,便知地狱专以折磨为乐,实是可恨!”
“可恨!可恨!”众猴回应道。
一小小猕猴突插言道:“马猴大爷说出这许多名目,真正像亲见得来。佩服!佩服!”
老马猴哼了一声,言道:“如今世道,何必亲历?翻开书本,瞬息千里,甚事不知?俺亦是看书得知的。”
“老马猴,以你所知,要入地狱,得从何处进去?”悟空道。
“禀大王,天地间有一大木,方广有一千里,在大荒之野上……”
“且停,你所言莫非就是建木?”
“正是!正是!不料大王亦博学如此!”
“呸!呸!俺何曾博学过一日?只不过在天上混过数日,略知道一点而已。尔等可知,原来天宫即建在建木顶上?”
“正是!正是!建木根在幽冥界最深之处,中经人世,顶达天宫,当年牛郎即是爬着建木上天找织女的也。”
“哦,如此说来,只消沿建木而下,便可直抵幽冥界?好极!好极!俺今日便去会一会秦广王,且叫他尝尝吃不了兜着走的滋味!小的每,且好好看家,莫要让玉帝老儿乘机来此骚扰!”
“大王放心!放心!”众猴踊跃答应道。
“大王且慢,俺听闻地狱之中有一本生死簿,凡生于天地之间众生,皆在此簿上写明生卒年月,大王若找到此簿,可将俺花果山的猴属名号统统消去,则从此再不受那地狱管束,却何等逍遥自在!”
“晓得!晓得!”
“大王,还要小心那地狱中陷阱啊!英雄就怕暗处刀枪!”
老马猴还在哪里聒噪,悟空却早一个筋斗,从云端消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