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悟空继续前行了一刻,方觉那舌头不再僵硬,转自灵活。恰这时,又见野地里站着一人,乃是一女子,风风[37]傻傻的,不着一衣,尽得风流,其实甚是丑陋,乃是一个光头,头上脸上还生些大大小小的疙瘩,不住滴将脓水!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仰头看天,古怪的是,却用右手把自己眼睛遮住,所以不是真正看天,乃是只手遮天也!
悟空见她立得奇怪,不同反响,恐是异人,乃四处看看,并无旁人,所以大着胆子走近。
“兀那婆子,你在做么?”
“热啊!忒热!”那婆子言道。
悟空心道,这天也并不热,原何这婆子就这么说法?
“十日并出,生灵涂炭了,我亦被烤焦了,我夫君且把我搬回家,做材火用着哩,烧了好多天。果然好烧!干树枝都不如哩!”
“你这婆子,如何言语不尴不尬?像是消遣俺老孙!”
“热啊!忒热!”那婆子言道。
悟空心道,这婆子是个风婆子。
“十日并出,生灵涂炭了,我亦被烤焦了,我夫君且把我搬回家,做材火用着哩,烧了好多天。果然好烧!干树枝都不如哩!”那婆子又言道。
悟空等了一会,那婆子单只重复这两段话,声调一样,遂自叹遭霉运,遇见这么一人,被她污了耳目。乃又流水地走了,一边还回头,看那婆子,越看越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38]
又行一段路程,见数人争斗,都是高大之人,旁边尚有三个妙龄鲜艳女子,当真天香国色,有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容。近前一看,乃是几个国君模样人物,见悟空走近,遂发一声喊,停了争斗。其中一人走出来,请悟空裁判。
“裁判何事?”悟空奇道。
“我乃履癸[39],这几位分别是成汤、受[40]、姬昌[41]、姬发[42]、宫湦[43]。我等已在这儿争斗了不知多少年月,因一直无人做裁判,彼此不伏输,故至今未分胜负。你既来了,乃是外人,想来公正,不如做我每裁判,今日就较个高下。”
“你等所争,却为何事?”悟空道。
“正为了小女子等。”旁边三个女子言道,那声音真真娇滴滴温柔多情。
“我是妲己。”
“我是妹喜。”
“我是襃姒。”三人自我介绍道,均向悟空媚笑一抛。
那成汤见景生情,道一声:“不妙!不妙!多一个争斗的了。”
“你既敢为一女子欺君犯上,又岂怕多个把争斗的?”履癸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尔岂不闻乎?美人者,天下人人得而入之!”成汤理直气壮地说。
“那妲己是你玄孙胯下之物,也是你祖宗入得的吗?”受大怒道。
“我把你个欺心的小畜生,有了女人忘了你祖宗!”成汤亦怒道。
正在吵的热闹时候,那姬昌、姬发、宫湦三人亦吵得不可开交。
三位美人却含笑看这一切,眼中甚有得意之色。
悟空被他每搅扰得烦心,遂发一声喊,道:“尔等住口!住口!不如这样分,你每六人,分个奇日偶日,三人一组,与这三个女人分别交配,却又如何?”
本以为这已够公道,岂料那六人把头摇得拨浪鼓相似,连呼不妥。姬发言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美人,自然只属一人!岂是分得的?!”
“所以必要较量个胜负!”宫湦大言道,“否则岂不负了我千军万马以买一笑的壮举!”
“正是,我等弱女子,也不愿意哩!定要斗出个一等一的人君来,供我等享用哩!”
悟空大怒,遂道:“这等亦不用打了,俺老孙发付你每魂飞魄散吧。”豁起金箍棒,正要敲那些子吵翻天地的人君,这时,听见一个急匆匆的声音道:“莫伤我君!莫伤我君!”
悟空回头一看,乃是胸口敞着一个大洞,捧着一颗跳跳的红心的人。
“比干那厮又来了,真真冤魂不散。”受沮丧言道。不只比干哩,又跑来一个无头家伙,履癸呼他名夏耕,乃是一个左手执戈,右手执盾的猛夫,昂着身子胡乱跑,一阵风似的,竟跑过去了,原来是没有耳朵,听不到履癸的呼喊[44]。跟着又来了一人,此人一来,姬昌扭头就跑,道是来日再战,那人却追着姬昌,并不放松。众人喊他为伯邑考,他是没有肉的,只有一副空骨架,跑时咯吱咯吱地响,很是拉风哩。[45]
众人正看得发呆,只见两个皮包骨气喘吁吁跑来了,手中端着一个破缶,像是盛着什么汤。受尖叫一声,立刻跑开。悟空一看那二人,见二人端的乃是薇草汤,散着苦味道,问身边之人,知道这二人即是伯夷、叔齐。[46]那二人一见受跑了,便与比干站在一起,大骂道:“红颜祸水!红颜祸水!”
那三个美人却不生气,只对着三个骂者媚笑,瞧得一旁的人君醋劲大发,给了三人许多巴掌。这三人有苦说不出,只得装了哑巴。
这正是一团乱线,实在纠缠不清,悟空心道,不免溜之大吉。那三个美人却不想放他,还要他品评三人中谁最美哩。被悟空使个狠劲,走了。那三人跌在地上,呓呀地哼疼,把剩下几个人君看得心碎,悟空都看到他每肚子里一大堆星星般小碎屑哩。
说来说去,这些个帝王其实也就是一般货色,悟空心道,忒不中用,不能助俺打击玉帝。
又走了不久,看见一群肥硕的羊,在一片草原上无忧无虑地吃草,又见一个肥硕无比的“大人”,赤膊骑在一头大羊上,那羊甚大,都能驮住那厮哩。那厮简直看不到骨头,如一肉球。他想是胃口甚好,骑在大羊上,一面还捧着一只煮得老熟的肥凤凰,正嘎吱嘎吱地啃着凤凰头哩。
“兀那厮,你是何人?”悟空问道。
“甚么声音?”那“大人”言道,看看了四周,都没看见悟空哩,“难道蚊子也能说话了,果然世事多变!”他感叹道。
原来悟空身不满四尺,完全不在那“大人”的法眼中。
悟空遂一个筋斗翻到一头羊上,方被那人发觉。
“原来是一个惯会说话的猴子!倒是奇事!”他把口上的动作暂止住,好奇地看着悟空。
“俺把你个欺心的肥人,你是认不得俺老孙哩!”
“想不到竟有一只猴子与我说话,我已多年不说话了?”那“大人”忽然流泪道。
悟空生了一点可怜之心,想这人恐有一个悲惨过去。“你却有何冤屈,俺老孙或者能助助你。”悟空道。
“罢了!罢了!我只是一个不愿再与人说话的人,有什么冤屈好讲?”
“你好歹说说,只当给俺耳朵扇扇风!”
“也罢,你既不是人,我则可与你说说。其实我非别人,乃王亥也。人真不是个东西,我是后来才明白的,等我明白,已经迟了,我的头颅已经掉在地上,脖子中喷出黑色的泉水。我曾有一个广大的草原,我养育着世界上最肥美的羊群,唱着嘹亮的歌,我穿过黄河,跨过高山,多少人仰望我却被我扁视,多少人倾慕我却被我嘲弄,我曾是人中之人!但我迷上一个不该迷上的放荡女人,她年老的丈夫难以满足她的求爱,我为她床上晃动的雪白肉体着迷,我被她狂热的呼喊激动了所有热血,不料她的洞穴中不止我一个进出哩,甚至其中还有我的兄弟。绿帽子在所有男人头上发光,我是光芒最耀眼的一个。就是我那兄弟,撺掇一个英俊的少年,把我的头颅砍下,扔进黑色的深渊。直到我的头从我脖子上掉下来的时候,我才想到,我就要失去我的草原和我的羊群,相比失去一个女人,到底哪一个更令我伤痛?可是我的尸血未干,那女人就继续开放她的洞穴了。到那时,我才明白,只有失去草原和羊群,才令我为死亡的到来而后悔。你说,你说,我是不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傻瓜,即使三百熟牛头祭祀的香烟,也不能填补我的悔恨哩。”[47]
“你这么多肉,却又如此多愁善感,真真难为你了。”悟空道,遂离开。这厮亦不能助俺,他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