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不远,悟空见到一人。乃是一个雄伟的人,不幸在他漂亮的头颅上,头发燃烧着,冒着青色的烟,更奇怪的是,他的头发像是烧不尽似的,火一直燃着。那厮看悟空走近,忽大叫着向悟空扑来,似与悟空有生死大仇。悟空吓一跳,闪在一边,高叫道:“你是何人,为甚与俺老孙不对头,想是求死哩!”
那人道:“原来你不是雷公,我却看错人,委实你与那厮忒像!要是雷公,我便把他撕碎了也!”
悟空心道,此人想是与雷公有仇,且先助他一把。乃吹口气,那火反更旺了;悟空想气能助火,敌火者,只有水也,便把一口唾沫吐到那人头上,果然那火止了。悟空大喜,那人却甚不高兴,大声道:“我武乙一生岂曾受过这等污辱?今日你救我燃毛之急,我亦不与你计较,这等我每就恩怨抵消了。”
悟空笑道:“你这厮倒惯会做买卖!——且不打诨,你究是何人,因何被人在头顶上放了一把火?”
“说来吓你一跳,我乃殷王,从古至今,我是最胆大的人,我之所为,把那些小民骇得魂丢魄散。盖我并不信甚么玉帝。我从不曾见他面,又与他无甚交情,何必谄媚于他,把我子民辛苦养育的肥牛做了香烟?我即吃了再拉,亦比白白烧成香烟更划算些。”
“所以说你惯会做买卖。”悟空插一嘴道。
“却说我如此做法,引得朝臣不满,子民恐慌,都言我会被天打雷劈,这倒不失为一新鲜经验,所以我就把些土偶的人当成玉帝,与之搏斗,它是死东西,何曾是我对手?我便骂它个狗血喷头,它亦能奈我何?那些臣民更加害怕,我便革囊盛血,把革囊放在高树之上,我一箭射去,那高树就滴着血,我将之名为射天。看到臣民恐惧之色,我甚为高兴。我倒愿意玉帝真下了凡,大家沙场上真刀真枪较量几番哩,叵耐那厮高低不出来,派几个雷公——那厮每倒与你有几分像哩,你想是他每亲戚?”
“那厮每也配?”悟空大言道。
“那雷公一行八人,拿着火斧火鞭,与我较量,我终不敌他每,被他每取了性命,发付在此!他每还在我头上放了一把火,我怎么都扑不灭,每日价被它烧得头酸,幸亏今日遇你!”
“原来你是俺老孙同道中人!”悟空大喜道,“实话不瞒你,俺老孙亦是天地间响当当的人物,亦曾打到天宫,把那玉帝老儿吓得爬进桌肚子里去。今日俺来到此间,便是要找些惯会耍枪,胆子又大的,好歹回天上与玉帝老儿拼个你死我活也!”
“你不要大言欺人!你身不满四尺,有何能耐夺玉帝之位?”
悟空道:“怪道你不信,你是没见过俺老孙的本事哩!俺有七十二变,金刚不坏之身,铜头铁额,更兼一根金箍棒,能降龙伏虎,上天入地,来去如风哩。俺且卖个本事与你瞧瞧。”乃卖弄一身本事,果然看得武丁如痴如醉,心下大服,乃道:“你既果真有这等本事,则我每现在就杀上天宫去吧。”
这厮倒是个急性子,悟空心道。“且慢,玉帝老儿势力忒大,羽翼众多,俺今还要去寻一些帮手,方能与他一拼高下,你且在此等俺,过会便来找你。”说完,切一朵云,飞驶而去。[49]
行不多时,见地上一人赤膊,一肩系着一条粗麻绳,半折着身子,在拖一条大船哩。那厮垂头丧气地走着,一面喃喃自语。悟空使出神通耳,听那厮言说的是:
“丹朱不孝!丹朱不孝!”说来说去,只这一句。
悟空见这厮可怜,自半空发一声喊,把他自乱梦中惊醒。
“怎么?谁在这里!”那人言道。
“你这厮怎只顾在那厢唠叨不止?真忒辛苦!丹朱又是何人,莫非是你不中用的子孙?”悟空问道。
“原来你并不知道,我就是丹朱哩。”
“咦,奇事!奇事!怎的有这等自曝丑事的人!俺老孙只见世人惯把村掩成俊,圆吹成方,黑抹成白,无生成有,俗装成雅,还有些腌臜不群的,却自称清风两袖。所以你这人甚怪!甚怪!”
“其实惭愧,我这么做亦是被逼而为。家父贵为天帝宠臣,为示公平无私,总放我不过,只因我处处与他作对也。他为人谨小慎微,言称仁义,我却嗜好遨游,我行我素。他言我败坏了他名声,故把我放在山穷水荒之处,不料那里风物奇绝,山清水秀,倒遂了我的心愿。更兼那些性质朴拙的三苗人群,每日价与他每穷尽山水,其乐岂逊天堂?别人见我乐放于山颠水涯,便道他假惩罚为名,行纵容之实,他又急得心慌,带着些虾兵蟹将,我便与新识的兄弟每同心一气,放了胆子,与他较量,其实不曾输了与他,不过被他使些温情,乱了我方寸,才被他擒。那三苗亦被他杀戮殆尽。为绝后患,他复将我大义灭亲,沉在大海之底。我那魂魄,死后被他弄来此地,从此身上拖着大船,口中还要自认不孝,更有专门之人,隐在不明之处,见我歇一歇脚,松一松口,便要挥鞭,至今已无数年月了!”
“竟有这等不明就里父亲!亏得俺老孙是天地自然生成哩。”
“你倒是走了****运!羡煞我了!像这等昏昏沉沉的父亲,天地之间,比比皆是哩!折磨得子女人不成人样,鬼不成鬼样,他倒沾沾自喜了!”
“只是你父是谁,我亦是惯在天宫往来的,却不知哪位神仙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家父乃是世人口中啧啧称叹的尧。”
“原来是尧,听说过,听说过。不过俺老孙却不曾在天宫与他见面。”
“你还做梦哩!这天宫主人已不知换了多少代,家父现在下面的天宫当差哩。”
“你说下面还有一个天宫?”
“怎么,连这你也不知?无数年前,天宫沉入海底,家父便与他的主子在这下面耀扬威武,至今还管束着我哩!”
“此事俺老孙竟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悟空正在惊讶之中,只听身后一人叫道:“兀那厮,却不大胆,敢与钦犯言谈?”悟空回头一看,乃是一帽子甚高的人,青脸皮,尖腮,核桃样头颅,手上正提着一根粗鞭,耍蛇似地在空中响动。
“这厮岂非看管你的人?”悟空道。
“谁说不是!”
那厮却是大胆,这时已经走近,霍地给了悟空一鞭,打得悟空生疼。悟空大怒,一棍子把那厮打死。
“这厮怎的这等不经打?”丹朱惊奇道,“我记得他亦是颇有法力的,我曾与他较量过,委实敌他不过,故只得被他管束。怎么你一棍子把他打死!”
“你才做梦哩!俺老孙当年只一人,便把天宫千军万马打得落花流水,岂非英雄了得,有大本领!”悟空得意道。
“此话当真?”
“俺老孙何曾骗过人来?”悟空不屑道。
丹朱惊得咂舌不已。
“这厮今已被俺老孙打死,你却有何处置?”
“我亦不知道,这些子年月,已经习惯拉船,不晓得还能做些甚么?”
“俺老孙却要做一等惊天地动鬼神的大事!原来天地忒黑暗,俺老孙要找些英雄好汉,碎了当今玉帝宝座也!俺看你能陆地行船,其实是条好汉,如你无事可为,不妨在此等俺,待俺再去找些帮手,到时一同寻玉帝的好看,还天地一个清泰也!”
“这等再好不过,我就在此等你!”丹朱说。
二人遂拱拱手,作别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