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悟空离开第四层地狱,来到第五层地狱,据都市王讲,这层地狱安置在一座大山上。果然好山!高耸如入云中,葱翠无比。那些个松花莺啼,红瘦绿肥,真正妙不可言。
“咦,古怪!古怪!这地底深处却有太阳!”悟空惊呼道,果然那天空有一轮大太阳,比人世所见,要大许多哩!
那山前平地之上,还有一株高大桃树。这桃树好大也,竟堵住入山之路!悟空正待一飞而过,忽听到一阵高妙歌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29]
悟空不觉喝一声彩。
只见那大桃树中跳下二人。那二人长相相同,真正奇丑无比!八方脸、两条斗大眉毛、满脸腌臜髭须,鼻毛有一尺长,上面还悬着几根鼻屎哩;身子又高得离谱,足有三丈,引人瞩目的是两条细骨伶仃长腿,胸却宽大得紧。
悟空见了,不觉大笑,平生见过人中,属此二人为丑中翘楚。
“何人在此喧哗!”原来因悟空身子矮矬,他二人忒高视了,不曾看见。
“这里!这里!”悟空叫道。
二人下视,咦了一声道:“你是何人,你妈怎生得你这等矮矬?”
悟空笑道:“矮矬是矮矬,截长补短,也能做你爷爷哩。”
“你这厮不当人子!不当人子!今来我地,当属我管,竟这等强梁,敢占我二位大神的便宜,这便宜岂是好占的!”
悟空嫌老是仰头说话不方便,遂叫声“长长长”,乃与二人一般高,吓二人一跳。
“你究是何人?却有这点神通本事?”
“说来吓死你,俺老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地间响当当名头,大闹天宫,吓破玉帝胆的孙悟空是也!”
那二人听悟空此言,哈哈大笑,“我把你那欺心的泼猴,牛皮吹得恁大,小心胀死!”
“你二人又是何人?”
“我每名号说出来才真能吓死你哩!我乃神荼,他是郁垒!”
“神荼、郁垒?是什么东西?”
二人大怒,举起手上的苇索,向悟空抛来,口中叫道:“你这仗势伥鬼,今要你好看!”
悟空亦兵来将挡,举起金箍棒,与他二人周旋,那二人不是悟空对手,不过十数回,已经败下阵来。
“这番轻敌了!被尔小畜生占了上风!”神荼道。
“正是,你可再来。我每兄弟已多年不跟人较量,手段生疏了,手脚都疲软了也!今只要多跟你较量几番,当能让你败得尽兴!”郁垒道。
“正是!正是!今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惯玩枪棒的行家,如何就不打了呢?”郁垒道。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料你二人以打架为乐,真奇人也!”悟空道,“若要俺打,也可以,却先告俺,尔等与玉帝是何关系?”
那二人津津言道,此山乃是度朔山,玉帝放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刺客武夫之辈的鬼魂于此,他每乃是为玉帝守护此山,凡有不合他每意的,可任意投于饿虎。
“哦,原来如此,然则饿虎何在?”悟空道。
只听神荼长啸一声,一只庞大吊眼金睛白额老虎跳下桃树来。
“好虎!好虎!堪为俺老孙的坐骑!”悟空喝一声彩。
那老虎似闻懂悟空之意,张开血盆大口,对着悟空喷着血腥之气,那气真真恶毒,却不知食了多少鬼魂血肉锻炼出来的哩。悟空不禁那薰,赶忙跳开。
郁垒道:“我这虎却如何?你可怕了!”
“俺老孙却怕一只虎!俺也是降龙伏虎的能手哩!实在是怕它口中臭气!怎的,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刺客武夫莫非亦是屎尿做的血肉?”
“何曾不是!”神荼、郁垒笑道。
“话已说完,可以打架了也!”郁垒言道。
三人遂又战成一团,神荼、郁垒又败下阵来,尚觉不服,还想再来过。
悟空亦自不耐烦,知那二人其实不是敌手。乃笑话二人道:“你二人想是小头鬼[30],怎这等纠缠不清?俺无空了!”
那二人慌了,急道:“你且莫走,无论如何再打一回,我观你功夫深湛,亦是难遇敌手的,今日遇到我每兄弟,如何放手就走,他日后悔,岂不忒晚了!”
“你二人善往自己脸上贴金哩!要打亦可,倘若再败,俺就要过你这山,往那山上赏玩一回风景,尔等却莫要阻拦!”
“好说!好说!”二人急道,遂喊一声,扑过来。因冲的势忒急了些,被悟空使个拌脚法,摔了两个狗吃屎。急急爬起来,抖起苇索,再向悟空扑来。悟空随意周旋几回,见个空,先给了神荼一棍,神荼跌在一厢喊疼;郁垒慌了,又被悟空看到破绽,一棍扫在孤拐上,亦跌了。
二人终于心服,遂遵誓言,送悟空上路。乃上了桃树,原来那千万桃叶之中,偏于那东北方向开了一门,神荼言道:“此乃鬼门也,你今日踏上鬼门关了。”
郁垒却叫悟空千万回来,最好亦在此安家,三人做一段兄弟,每日耍枪弄棒日子,不是胜比神仙吗?
悟空不置可否,进入鬼门而去。[31]
出鬼门,只见前方一条康庄大道。正走得急着,忽见前方烟尘大起,马蹄的的,眼见的是一群肥硕好马过来,正是神采飘逸,英姿飒爽哩。那马却拖着一个华丽的车子,那车子甚是轻逸,已然飘到半空。悟空见那马走得奇怪,乃唤一个口诀,那马停了。原来他亦曾在天宫做过御马的勾当,晓得其中一些奥妙。
那马车虽然停了,却从车中飞出一个人来——那马势急突止,车中人物刹不住也。悟空定睛一看,是一位俊俏的公子,只是衣衫不整,神容憔悴。
悟空见此人无甚神通,遂使个法术,让那人缓缓降下,因此不曾跌死。
那公子半天回过神来,见悟空生得不凡,心知有异,乃做了一揖,道:“想是兄台止住那马?”
“正是!正是!”悟空道。
那公子一听此语,泪落如雨,纳头便拜,拜完起来,忽又仰天大笑,悟空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这公子是发颠了否?
“你是何人?原何被这八匹骏马载着飞走?原何一从车中出来,便又哭又笑?”
那公子笑够了,低下头来,想了一想,言道,“不瞒恩人,寡人非他人,乃周之国君,人称周穆王的便是。”
悟空道:“寡人寡人,还真寡仁哩!俺闻你早已受西王母之助,羽化升仙,如何却在此处?”
听悟空此语,周穆王复滴了几滴清泪。“升仙!升仙!升得好苦也!”
“哦,其中难不成有难言之隐?”
“既是恩人言及,则寡人亦可全盘托出。寡人在世之日,曾驾着八匹骏马,不理国事,不亲近妃嫔,肆意远游,一心要寻仙访道。大江大海,大山大河,山谷高崖,深洞远岛,大漠弱水,都曾到过,真真穷尽了天下,终于被寡人在昆仑之丘、瑶池之地,撞见西王母。那西王母当时正在瑶池洗沐哩,那冰姿玉颜,说不尽风流体态,寡人宫中,何曾有过这等佳人,当时寡人便呆住。那王母回头见到我,却并不生气,乃微澜一笑,款款出了瑶池,那种玉色肌肤,通透剔明,艳绝天人,寡人那日几乎看得瘫了——”
“原来那婆娘还有这么骚一腿!”悟空惊奇道。
“恩公笑话,王母娘娘是何等仙人,岂容我等俗人嗤笑?却说那日,王母并不怪罪寡人亵渎玉姿之罪。她知寡人是五岳寻仙不辞远,一念之诚,所以可感。寡人乃与王母共赴碧蒲之席,把酒言欢。那席上美味,后来皆想起,乃是些清澄膏酒、玉碗甜雪、素莲黑枣、千寻碧藕,万岁冰桃、青花白橘[32],当时却无暇细品,至今引为憾事,盖当时,寡人与王母联席,那王母冰雪之姿、芝兰之香,勿的不令寡人痴醉也么哥[33]?那王母更清唱一曲,乃是:‘白云在天,峰峦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远来,悦我心怀。忧子远去,尚复此野?虎豹为群,鸱枭与处。良辰难再,中心徘徊!’[34]那响遏行云动人歌声,却不让寡人恍如置身天上?当时彼刻,寡人与王母情以目成,渐渐入了港[35],当时共赴高台,行那磨肚皮的苟且之事。寡人与王母欢辰无限,她是曼妙身姿,婀娜身段,摇漾波峰。观她玉穴,桃瓣激张,花蕊鼓凸,肉芽丛生,当时寡人情根送入,她是如送如迎,如燕子含花,轻重均匀。当时四目晶晶,她有焚舟济河之志,寡人有长风破浪之心,一如那三月三的癞蛤蟆,急急哈哈叫个不绝,又像那七八十岁的老头儿害了痰火病,嘻嘻吁吁喘个不尽。如潮似海之酥爽味儿恰经三天三夜方才终止。恰如春山遮不住,一江春水汹涌东流去!经此香艳,寡人永不再知世上尚有别样女子。天上人间,真真女子,唯王母一人而已。王母尚嫌不足,可怜寡人是凡人之身,总不能尽兴,她道与天上神仙欢爱,常要三天,天上三天,乃人间三年也!勿的不爽杀他每!悲哉,人之为人也!怪道人皆愿升仙,原来有此等好处!”那周穆王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亏你这一段别样文字,却不泼翻玉帝老儿的醋坛?”
“恩人虑的是,果然,这事被玉帝得知,把寡人下在地狱,折磨得七魂散了六魂,只留这一魂,被他发付于此,被些狂乱骏马,每日价遍地狂奔,且专寻那颠簸之处,颠得寡人七零八落,实在惭愧,不是帝王之相,当年寡人还阔的时候……”
“英雄且莫提当年勇哩。”悟空打岔道。
“恩人说的是,只是寡人忍不住要了结一句,实在寡人当年阔得可以,所以才有机会与王母欢会。”
“那是自然,现如今遍地都是叫花子,即那八十待嫁老处女亦是要看你阔不阔的,过去阔的尚无甚用哩。所以,那些子妙龄少女都吊在树上,眼巴巴看着,等那现阔的搭救她每下树哩!即俺老孙也学了她每,每每门缝里看人,鸡蛋里挑骨头,嫌那些子穷光蛋忒也无能,所以是见一个打杀一个,所以这世界也就渐渐少了这些烦心之人。阔!阔好!端的是现阔的好!”悟空道。
说到这里,悟空叫了一声疼。
周穆王关切地问道:“恩公如何了?”
悟空道:“话说多了,今儿个舌头有点抽筋,俺老孙先走一步。”
那周穆王急忙喊道:“恩公,我今下了车,却不知如何是好,真真如大水般茫然,反不如在车中颠簸,虽然痛苦,却也习惯了。”
这厮不抵用,悟空心道,口上却说:“那你不如再回车上,一面颠簸,一面做梦去吧。俺老孙走了!”
悟空便流水而去,再不顾那周穆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