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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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1985 无度的狂欢 (3)

晋江假药案和海南汽车走私案,让1985年的中国充满了诡异的气息。一方面,经济开放和企业改革日渐成为全民的共识,新的变革正在各个领域得到鼓励和尝试,珠三角、苏南和温州等地的民间资本正呈方兴未艾之势。加快投资、加快发展再度成为国家的主题,宏观经济在沉寂数年后再度出现趋热的迹象。另一方面,全民性的物质欲望被猛然地激发出来,摆脱贫困成为至高无上的公共理想,在这个目标之下,对制度和道德的漠视受到默许,这同时也给那些保守的势力提供了攻击的机会。从宏观的角度来看,1985年的中国经济再趋过热。这与当时中央的货币政策有关,在上一年10月计划1985年信贷规模时,国务院公布以当年年底数字为下一年的借款基数。于是,各专业银行为争信贷基数而突击放款,结果国家信贷基金猛增,银行日夜印钞票,后来宣布多印了80亿元,要知道,在1983年,全国的货币投放总量才只有90.66亿元。企业的不断创建与消费需求的增多,使得生产资料的短缺现象越来越严重。

需要指出的是,中国从改革开放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处在一种资源缺短的状态中,这是30年来唯一没有改变过的状态。而对这种状态的政策对应,便可以看出这场改革的成长轨迹和内在的逻辑性。跟那些无缝不钻的民营公司相比,国营企业争夺生产资料的主动性和能力显然要弱得多,于是,国务院的智囊们便创造性地想出了一个“价格双轨制”的办法来。1985年初,国家宣布取消对企业计划外自销产品价格的限制,宣告生产资料的“价格双轨制”正式形成。双轨制的意思是,一种生产资料存在两种价格,一种是国家掌控的“计划内价格”,一种是市场化的“计划外价格”,后者的成本要远远大于前者。这种扭曲的价格体制,其目的便是为了保护国营企业在原材料采购上的优势。

同时,国家还可以根据市场的需求量来不断地调整计划内商品与计划外商品的销售比重,比如在1985年前后,钢材的计划内与计划外比重为78∶22,煤炭为92∶8,石油为83∶17,水泥为64∶36,食品类为73∶27,服装类为59∶41,耐用消费品为48∶52。从这些比重中可以看到,国家对原材料的控制力度远远大于对日用消费商品的控制。“双轨制”带有鲜明的计划经济特征,它在抑制价格暴涨、通货膨胀方面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却也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为困扰民营企业成长的根本性难题。江苏著名的乡镇企业无锡红豆集团的周耀庭回忆说,“红豆发展起来,国家从来没有给过一公斤的柴油,一公斤的棉纱,从来没有任何计划的原料。1985年、1986年前后,纺织企业原料极其紧张,不少工厂都断餐了,我们企业做外贸没有棉纱,想到无锡市的部门去争取一些。回答当然是没有,因为你们是乡镇企业,不可能给一公斤棉纱。

我讲,国营企业是老大哥,我们乡镇企业是小弟弟,小弟弟向老大哥学习,能不能让纺织公司给我们一点儿棉纱?部门的干部回答我说:你乡镇企业是小弟弟吗?称不上的。”这段对话让周耀庭铭骨难忘,20年后,在接受中央电视台《改革开放二十年》专题采访时,他对着镜头说,“国营企业是老大哥,乡镇企业不是小弟弟,乡镇企业是私生子。那个时候,我们乡镇企业得到的是私生子的待遇。”“私生子”的说法,难听了一点,但却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为了严格执行双轨制,保护体制内的国营企业,3月,国务院还发出一个严厉的禁令:重要生产资料和紧俏耐用消费品的批发业务,只能由国营单位经营,不准套购就地转手加价倒卖,不准倒卖计划供应票证,不准任意提价,不准以任何形式索取额外收入,对投机倒把者,要坚决制止严厉打击。如此明确而峻厉的禁令,能吓着一些胆小的,却不能丝毫遏制那些背景强硬的冒险者,相反,倒使冒险的利润空间变得越来越大。后来发生的现实便是,“价格双轨制”直接滋养了“倒爷经济”的繁荣,那些有政府背景和资源的人或公司,按国家计划价格将紧俏生产资料买进,又按照市场价格将之卖出,赚取差价。

《经济日报》曾报道这样一个实例:国营的内蒙古赤峰金属材料公司从一家铝锌矿以每吨3 714元的计划内价格购得500吨铝锭,然后以每吨6 500元的价格就地倒卖给广东公司,后者再将之倒卖三次,价格提高到每吨7 000元,最后仍由金属材料公司买回,调拨给国营的赤峰电线厂。铝锭原地不动,从中倒腾的倒爷们赚个了大饱,国营的矿厂、金属材料公司和电线厂无一例外地都成了买单人。正是由于倒爷们的猖獗和“法眼通天”,使得各种国家统配物资以各种形式,通过各种渠道流向市场,国家指令性计划彻底失去了严肃性。

在执行“价格双轨制”的年份里,国家统配物资从来没有完成向国家供货的合同,那些规规矩矩、遵守国家调控计划的国营企业反倒成为最大的受害者。在这个意义上,得益于这种畸形价格制度的倒爷阶层是压垮计划经济的最后一根稻草。据估算,双轨制给中国经济带来的直接损失每年至少在11 000亿元以上,占GDP的9%,与不少年份的中国经济增长速度基本持平。据学者胡和立的研究报告显示,仅在1988年,全国控制商品的价差总额就超过1 500亿元,加上银行贷款的利差和进口所用牌价外汇的汇差,三项合计价差达3 500亿元以上,约占当年国民收入的30%,其中70%左右流入私人的腰包。

尽管享受到了“价格双轨制”的保护,国营企业仍然在体制内挣扎,这真是一个从经营活动到心态观念都备受煎熬的过程。那些在计划经济下形成的“正统观念”正受到来自市场的严峻挑战,所有的人都觉得不习惯。多年以来,宣传系统一直在宣导“工人是工厂的主人翁”以及“企业是党领导下的工人组织”,而刚刚开始推行的厂长责任制则让这些不容挑战的理念面临尴尬。11月的《工人日报》刊登了一篇报道,题为《一个锐意改革的厂长的苦恼》:一年前,岩石到“名盈实亏”的长春卷烟厂任厂长,他管理严格,经营得法,当年就实现利润1 200万元,成为全省的盈利冠军,然而他严苛的工作方式却遭到习惯于温情管理和平均主义的工人们的抵抗,数十份投诉岩石“多拿奖金”和“任人唯亲”的告状信发到各个上级部门,前后七个调查组进厂调查。报纸为岩石辩护说,他的工资只比普通工人高两级,大概每月多十多元钱,而他任用干部都是经过上级部门审核批准过的。

几乎与此同时,《人民日报》则刊登了一篇来自另一个国营工厂的长篇报道《厂长哥哥》。在这家位于内蒙古的东胜中药厂里,记者李仁臣问工人,“你在心里是怎样评价你们厂长呢?”工人动情地说,“他是我们的厂长哥哥。”这家工厂的厂长张明瑞待工人如手足,是一个大好人式的厂长,他的理想就是让这家工厂变成一个互亲互爱的大家庭。他的名言是“老辈人我敬如父母,平辈人我亲如兄妹,晚辈人我爱如子女”,“他也训过工人,但很快就扪心自责,主动请被训的人原谅自己的过错”。很显然,在严苛的岩石与仁慈的张明瑞之间,全社会的观念都如钟摆般地剧烈摇摆,商业内在的冷血特征已经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它的本色,只不过所有的人都不习惯,甚至不愿意承认。另一个剪理不清的观念是,在一个国营企业里,到底是厂长说了算,还是党委书记说了算。在改革之前,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书记是工厂毋庸置疑的领导者。

但是在新的治理结构中,厂长成为企业经营的第一责任人,他是否应该继续接受书记的领导?这个问题涉及政治敏感,有关的争论一直在遮遮掩掩中进行了十多年,从“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到“书记、厂长双核心制”,再到厂长全面负责制,拖泥带水,纠缠不清,一直要到1998年前后,随着《公司法》的出台,现代企业制度开始被普遍地接受,这个问题才不了了之。8月3日,沈阳的三家国营企业收到了《破产警戒通告》,这是建国以来的第一例。

沈阳市政府将之办成了一个盛大的新闻发布会,沈阳第三农机厂、五金铸造厂和防爆器械厂被选中做了试点,市政府特意做了三个黄色封皮的《破产警戒通告》——取意于足球比赛的黄牌警告,交到三个颤抖抖的厂长手上。一年后的同一天,防爆器械厂成了第一个牺牲者,它从即日起被宣告破产倒闭。美国《时代》周刊就此撰文评论:“一个在西方并不罕见的现象,成千上万的工人被警告说他们的公司陷入了困境,他们的工作也将保不住,这种现象不是在底特律或里昂或曼彻斯特,而是在中国东北部的沈阳。”日本记者在报道中称,“沈阳发生了超过8级的改革地震,中国的‘铁饭碗’真的要被打碎了!”四个月后,中国的《企业破产法》草案在北京人大会议上正式通过试行。

对于绝大多数的国营企业厂长来说,如何加强企业管理,提高生产效率,是一个亟待破解的难题。一个名叫艾柯卡的美国企业家替代松下幸之助成为新的偶像。他原来是福特汽车公司的总裁,在为福特卖命20多年后,因为个性与董事长亨利·福特不合而被扫地出门,那时他已经54岁。心有不甘的艾柯卡转而投靠正处危机之中的克莱斯勒公司任总经理,用三年时间就使其扭亏为盈,再用三年将公司的年盈利提升至24亿美元,他成为全美最炙手可热的“扭亏之神”,《时代》周刊恭维他是“说一句话,全美国都洗耳恭听”的人。这一年,他的《艾柯卡自传》出版,在北美销售150万册,这本书在第一时间被翻译到了中国,迅速得到正饱受亏损煎熬的国营企业家们的追捧,人们从他的经验中看到了努力的希望,也从他的描述中饥渴地学习着基本的企业管理知识。长虹电器的倪润峰回忆说,“那时候,书店里根本没有什么管理书籍,我的这点管理知识都是从艾柯卡的书中读出来的。他刚到克莱斯勒时,看到的是秩序混乱、纪律松散、无人调度,各自为政,产品毫无竞争力。

我当时就想,这跟长虹是多么的相似。”在河北石家庄,一位叫张兴让的厂长发明了“满负荷工作法”,因而被树为典型红极一时。张兴让是石家庄第一塑料厂的厂长,他发现,尽管工人们天天按时上下班,但每天真正的劳动时间却很少,有些工作是一台设备几班人马,你干一会儿我再干一会儿,而且无效劳动很多。再扣除吃喝拉撒、聊天等时间,每人每天只有2小时40分钟在工作。于是,张兴让想出了一个改革的方案,他对企业内部人、财、物等要素进行了重新组合,把原来的粗放经营变成了集约经营,这种办法首先对企业各项工作提出奋斗目标,然后由低到高分步实施,层层落实,与个人报酬挂钩,形成体系。总的考核指标是人均效率、人均效益和企业资金利税率。具体实施上,他把质量、供销经营、设备运转、物资使用、能源利用、资金周转、费用降低、每人工作量和工时利用九项要素综合考虑,因是借用设备运转满负荷的概念,故称为“满负荷工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