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10月的美国《新闻周刊》在《中国人搜寻有用的旧设备》中,更是生动地描述说:“一批工程师、技术员和包装工来到了法国的工业城市瓦尔蒙,他们日以继夜地工作,把已经破产的博克内克特冰箱厂的设备尽数拆去,5 000吨设备装上了轮船、飞机和火车,启程运往天津,在那里的一家工厂里它们将被重新组装成一条每天生产2 000台新冰箱的生产线。类似的情况比比皆是。在整个欧洲,中国的代表团手中拿着想要物品的清单,到处搜寻二手货的工厂和设备,这已经是一种趋势。对欧洲的公司来说,这些设备如果不卖,要么被毁掉要么闲置不用,中国是一个极有吸引力的贸易伙伴——因为它总是付现金。”华裔经济学家黄亚生后来的研究表明,“大量的日本投资使用了二手机器,日本企业不能使用这些机器在国内盈利了。”一位长期在中国工作的联合国高级顾问威廉·韩丁在一本名为《大逆转》的书中披露说,“1985年前后,知情人士说很多不良贸易正在进行着。如果一个外国公司不能使政府接受合同购买他们的产品,他们可以下到省市级的单位完成未果的交易。就这样他们卖给了中国大量劣质设备和过时技术。
由于对高技术的狂热,任何称为高技术的都能卖得很好,即使它根本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或者中国本来就有了更好的技术。”发生在全国各地的设备引进热潮对后来的中国公司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它让很多设备陈旧、缺乏产品竞争力的老企业迅速地复活,得以用最快的速度进入正在爆炸中的消费市场,我们将看到,那些日后驰骋一时的明星公司都是当年生产线引进的积极者。根据《经济日报》的报道,这一年在北京市场上受欢迎的冰箱品牌有,广州的万宝,苏州的香雪海,嘉兴的益友,天津的冰峰;洗衣机则有上海的水仙、广州的五羊、大连的波浪、杭州的金鱼、武汉的荷花、长春的君子兰、宝鸡的双鸥。它们是中国家电业的第一批名牌产品,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是最早引进了国外生产线的国营企业。与此同时,没有规划和秩序的引进热也造成了极大的浪费和行业管制上的失控。其问题之一,是贪大求洋,不符合国情。
武汉一家轧钢厂引进上千万美元的设备,因动力问题无法解决长期闲置;四川花八亿元从日本引进了一整套维尼龙生产设备,建成后发现天然气供应无法解决,就算把重庆钢厂的天然气全部移过去也不够维持一半的开工;大庆化肥厂引进一条美国生产线,将原有职工1 520人精简到315人,其后管理问题层出不穷,技工素质无法保证专业协作,两年后不得不“改回去”。其二是,盲目引进,利用率低下。根据《光明日报》的报道,1987年,武汉市对引进工作进行普查,发现全市87家企业共有911台设备,价值5 100万元,长时间空置,有的连包装箱都没有打开。1987年12月15日的美国《商业周刊》估计,中国工厂的闲置设备价值约200亿元,其中相当部分为两年前的引进设备。其三是,成套设备偏多,技术性引进少。根据当时学者的统计,在引进热中,成套设备占80%,单项设备占17%,而被当做目标之首的技术引进则只占3%。
很多设备引进后,其生产所需的零部件和设备维护等仍然全部依赖国外公司。其四是,重复引进,缺乏规划。1985年前后,上海共引进12条彩电生产线,两年后,只有7条在运转,其余的全都闲置报废。此类现象,在各行业和地区比比皆是。当年5月17日的《经济参考报》便在头版头条刊出中国汽车工业公司的一份调查结果,《汽车工业盲目布点重复引进情况严重》,根据这家行业管理公司的测算,到1990年全国的汽车年销量在90万辆左右,而从目前的引进情况看届时的全国年产量将达到200万辆,此外还存在盲目引进散件组装整车、同一技术多家引进、引进项目纷繁重复、互不协作配套等现象,有的地区为了便于自行批准上项目,还采取了化整为零的办法,使一些大项目分批上马,导致了引进失控的局面。在引进热中,泥石俱下的事情常常发生。
青海省通过香港的一家贸易公司,从意大利和联邦德国引进了一套混凝土输送泵,结果发现竟是30年前的旧设备,整套设备除了标牌是新的之外,其他部件都已磨损不堪。8月份的上海《文汇报》便刊登了一篇让人啼笑皆非的新闻,在题为《“洋豆腐”为何无人问津》报道中,记者写道:6月下旬,闸北豆制品厂花160万元从日本引进了一套盒装豆腐生产线,原本希望它能丰富豆腐品种,增加市场供应量,谁知道,流水线安装一个多月后,烦恼接踵而来,首先是豆腐成本太高,菜市场一袋豆腐只卖一毛钱,他们的成本就要四毛;其次是保质有问题,用传统工艺做的豆腐变质后大不了发酸、起孔,这种日本豆腐一变质就成一包水;再者是流水线备件太昂贵,出一个小事故,单是给日本打个电报,至少也要20块钱。记者最后无奈地说,看来这次是交了一笔昂贵的学费。
从1985年到1987年,全国各地共引进115条彩电生产线、73条冰箱生产线、15条复印机生产线、35条铝型材加工生产线、22条集成电路生产线、6条浮法玻璃生产线,仅广东一省,便引进21条西装生产线、18条饮料罐装线、22条食品面包生产线、12条家具生产线。其中最典型的引进案例是,9个省市一起向意大利梅洛尼公司引进了9条同一型号的“阿里斯顿”电冰箱生产线,每条生产线的价格均为3 000万元,年生产能力30万台。
一时间,中国先后产生了合肥美菱、牡丹江北冰洋、南京伯乐、上海远东、景德镇华意、重庆五洲、宝鸡长岭、兰州长风和中意冰箱“阿里斯顿九兄弟”。在其后的家电抢购热中,这些企业都风光一时,成为当地的利税大户,极盛时,“九兄弟”的产量占到全国冰箱总产量的1/3。而10年后,8家凋零,仅美菱一枝尚存。1985年的引进热在日后遭到了批评。大规模的引进热浪,使得外汇消耗巨大,到年底,全国的贸易逆差达到创纪录的137.8亿美元,相当于出口总额的52%。不过客观地说,这次失控的引进热对中国轻工产业的更新换代及消费品市场的启动,产生了巨大的效应。这个时候的中国公司,就好像一个青春期的少年冲进一片正在疯长中的草地,你听得到他的骨骼与青草一起向上生长的声音,过度的精力和热情挥霍似乎是无可避免的。
在大量引进的同时,根据《商业周刊》的观察,中国在这一年还开始尝试着对外投资。11月份的报道披露,“中国开始向海外投资。第一站是香港,其投资达60亿美元,占在香港的外来投资的第三位。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和两家美国企业在华盛顿州购买一片价值3 500万~4 000万美元的森林,用于获取建造中国房屋的木料。这是中国在美国的第一笔直接投资。”不过在开始,对外投资好像并不太顺利,《新闻周刊》举到了两个在港投资失败的例子:“两家北京背景的公司——中国银行和中国资源公司花了2 280万美元购买了Conic公司34.8%的股份。之后,中方向董事局派遣了官员。数月后,Conic的股票停牌,因为该公司的主席把他价值1 000万美元的股票都卖给了中方,并且在他个人的控制下从Conic贷款了2 780万美元。另外一件事情是一家中资公司起先宣布花1.2亿美元购买8栋在建的公寓楼,但是随后又宣布放弃。这一行为导致了股市的下跌,公司失去了信用。”这些新闻,在很多年后读来一点都不让人新鲜,不过在1985年前后,世界还是观察到了一个封闭良久的社会主义国家尝试着参与国际资本游戏的努力,尽管这种努力显得有点笨拙。
几乎就在海南汽车案被中央点名制止的同时,国内还爆发了另一起重大的经济事件,在广东毗邻的福建省出现了晋江假药案,它直接导致了省委书记项南的黯然落马。晋江制造假药的乡镇企业共有57家,其中45家集中在陈棣镇,而这个镇正是省委书记项南扶植起来的典型,它是福建第一个工农业产值超过一亿元的乡镇,被誉为“福建一枝花”。从1980年开始,当地的食品工厂开始兴起,为了追求暴利,渐渐地便转向了药品生产,当地的私营业主通过各级医药公司打进“公费医疗”这个特定的消费渠道。它们用低劣的银耳加上白糖,制成“降压冲剂”、“理肺冲剂”、“益肝灵冲剂”等假药,牟取不当利润。
新华社记者在后来的报道中称:“假药厂大部分是农民集资合办的,他们没有制药技术人员,没有质量监测机构,也没有任何现代意义上的制药设备,使用的全部是简陋的炉灶、铁锅、竹器等原始工具,厂房则多为农村的旧民居,苍蝇乱飞,垃圾成堆,包装桌上积满灰尘。这类药厂是怎么取得合法地位的呢?手续倒是很简单,只要到村、镇挂个户头,村镇抽取产品销售额的1%~2%,就可以得到银行账号和公章了。”成本低廉的假药通过高额回扣的方式冲进公费医疗体系,自然带来令人称羡的企业效益,而当地政府为了经济发展又听之任之。到1985年初,晋江假药已成汹涌之势,连镇工商所也办起了保健饮料厂,生产销售假药。为了以更安全和合法的身份生产假药,晋江人还想出了联营工厂的方法,它们与厦门、陕西的一些濒临困境的国营工厂合作,以办分厂或合股的名义伪造批文,生产假药。当欲望之门被打开之后,如果没有法律的制约,富有想象力的邪恶便会像野草一样地肆意疯长。
1985年6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爆炸性的新闻报道《触目惊心的福建晋江假药案》,对晋江制售假药的情况和原因进行了披露,称当地假药工厂生产100多种假药,总数10万多箱,销售额3 500多万元,参与制售假药者1 000多人,此外还伪造卫生行政部门的药品审批文号105个,私自印刷税务发票。此后,有关部门持续清查,媒体持续跟进曝光,举国一时鼎沸,晋江成为“假药”和“骗子”的同义词,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当地人外出经商只说自己是泉州人,而不敢提“晋江”两字。在这场打假风暴中,项南受到牵累,辞职下台。从晋江假药案开始,在广袤的中国农村,有意识、有组织、大规模地制造假劣产品,在今后20年的时间里仍将持续地蔓延,从来没有根绝。它成为很多地方摆脱贫困的捷径,成为地方政府振兴当地经济的绝招,在晋江假药工厂中,相当一部分的创办人和经营者是当地的乡镇干部,这个特征在今后也将一再地呈现。中国基层社会那种流传千年的淳朴的商业道德,从这时开始正可怕地在逐步沦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