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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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1985 无度的狂欢 (4)

他的尝试看来是有成效的,改革前,厂里有三台大锅炉,锅炉师傅,加上替班、拉煤、出渣、维修、置水等工作的职工,总共竟有70多人,占了全厂职工的1/6。而按照张兴让“满负荷”的标准,这三台锅炉只要18个人就够了。张兴让在1985年开始推行他的工作法,两年后,他的做法引起中央高度重视,被认为“是一大发明”,并在全国上万家企业中大力推广,张兴让成为与南方的步鑫生齐名的著名企业家。在武汉,一个更有戏剧性的人物出现了,这是一个名叫格里希的德国人,在上一年的11月,64岁的他被聘用为武汉柴油机厂的厂长,这是建国后第一位外籍的国营企业厂长。格里希是一个退休的发动机工程师,为了让这个外国人顺利工作,武汉市党委还专门成立一个由常委带队的九人工作组,他被看成是“新时代的白求恩”。格里希面对的是一个纪律涣散、管理混乱、领导层毫无责任感的国营老企业,他要求工人遵守八小时工作制,长期迟到和旷工的可能被开除,他每天带着放大镜、小锤子和吸铁笔下到车间里,现场处理管理上的难题,此外,他还把一个从来不到生产一线的总工程师调离到其他的岗位。

他的这些做法被新闻记者总结为“洋厂长的三斧头”。格里希的做法被当成是最先进和新奇的管理奇招在媒体上迅速地走红。这位普通的退休工程师在中国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他在这家工厂担任了三年厂长,让它的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这期间,他五次受到国务院副总理的接见请教,他还被联邦德国政府授予“十字勋章”。当他离开中国的时候,他写了一封信给中国政府,其中归纳了十多条国营企业的弊病并提出建议,包括“政府不应该像慈父护侍爱子那样对待企业;治理生产过程中的惊人浪费,提倡过节俭日子;加强对青年的就业前培训;中央成立设备调剂中心,把某些企业闲置的设备有偿调拔给缺少设备的企业”等等。在现代工厂管理的理论上,张厂长的“满负荷工作法”或格里希的“三斧头”,显然都不算是什么发明,不过在当时积重难返的国营企业中,这已经是最先进和最有效率意识的改革了。他们的实践最终都没有能够拯救中国的国营企业,这都是一些“围墙内的变革”,无法改变这些企业在竞争能力和产权自主性上的天然缺陷。

张兴让的改革让他的工厂一度起死回生,成为国营企业改革的一个“标本”,但是在日益白热化的市场竞争中,这种没有涉及产权根本的改革显然不能让企业获得真正的活力。张兴让和他的工厂在1992年之后便再度陷入困境,2000年元旦,精疲力竭的张兴让与1 090名工人一起被宣布全部下岗,企业不复存在。格里希后来多次到中国,每次都受到政府官员热烈的款待,不过他对自己曾倾注全部心血的武汉柴油机厂的日后命运并不真正了解,1993年,企业出现亏损,1998年全面停产。他最后一次访问武汉是2000年6月,当时已年届80高龄。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他的中国朋友们始终不敢告诉他武汉柴油机厂的真相,怕他在心理上接受不了这一现实。2003年4月17日,格里希在德国家中逝世。两年后的这一天,武汉市政府在闹市中心的汉正街工业区广场中央,树起了一座2.78米高的铜像——上面刻写着“威尔纳·格里希”。他将长久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没落而偶尔被人提及的神话。张兴让和格里希最终都没有能够拯救各自的企业,不过,他们所尝试和传播的管理新理念,在那个时期倒成为全国众多民营业主的免费教材。很多人在日后回忆说,他们对企业管理和经营的基础认知,都是从这些轰轰烈烈的、带有强烈启蒙色彩的改革运动中得来的。

1985年,中国人压抑了很久的民族自豪感正日益膨胀。5月19日晚上,第13届世界杯足球赛亚洲东区第2大组A组比赛,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举行,国家足球队以1∶2输给香港足球队,因此被淘汰出局,失去了小组出线的机会。比赛结束后,现场观众情绪失控,许多人向队员投掷汽水瓶,任意毁坏车辆,围殴司机,打伤维持秩序的警察,拦截外国人乘坐的汽车,并恣意辱骂他们。北京警方当场抓获120多名肇事者。其中的38人,因在比赛中和比赛后行为恶劣过火,被拘留12天或15天。另有7人触犯了刑律,其中5人被依法逮捕并判刑,这是新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球迷闹事,它在当年被定性为“五·一九足球事件”。7月,有媒体报道美国激流探险队将漂流长江,为了赶在美国人前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漂流长江的人,西南交通大学电教室职工尧茂书自长江源头,漂流了1 270公里,24日在金沙江段不幸触礁身亡。他的死亡让举国民众唏嘘万分,自又搅拌出另一份的悲壮与自怜。

到11月,还是那群意志坚定的女排姑娘让大家好好地出了一口气,在日本举办的第四届世界杯女子排球赛上,中国女排以七战七捷的成绩,蝉联世界杯冠军,并成为世界排球史上第一支连续四次夺得世界大赛冠军的女队。就在民族情绪高涨的同时,到气派而又高薪的外国公司谋职以及出国留学正成为最时髦的选择。秋天,刚刚获自学高考英语专科文凭的北京椿树医院护士吴士宏好奇地站在长城饭店的玻璃转门外,足足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观察别人怎么从容地步入这扇神奇的大门。她辞职来应聘IBM公司的办公勤务。在面试的时候,主考官问她:“你会不会打字?”从来没有摸过打字机的吴士宏条件反射般地说:“会!”离开考场后,她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找亲友借了170元买回一台打字机,没日没夜地敲打了一个星期,双手疲乏得连吃饭都拿不住筷子了。

1997年,吴士宏因销售业绩出色被任命为IBM中国销售渠道总经理,成为一个有传奇色彩的职场女强人。越来越多的青年削尖脑门往国门外面跑。到年底,出国留学生的总人数已达到3.8万人,其中自费留学生7 000人。在十来年后,这些人又大多回到了中国,开始创办自己的公司,中国未来的新技术和IT产业将由他们担负支柱。这一年,浙江农家子弟吴鹰进入美国新泽西州理工学院攻读硕士学位,十年后,他创办UT斯达康公司,靠一种叫“小灵通”的电信产品闻名一时。出身于陕西西安的张朝阳考取李政道奖学金,他赴美国留学,十年后回国仿照杨致远的雅虎网站创办了中国第一家门户网站搜狐。一个叫唐骏的人,讲述了当时他出国留学的戏剧性故事:21岁的工人子弟唐骏非常想出国,尽管他考上了北京邮电大学的研究生,但北邮的出国名额已经用完。于是,他给北京的每个高校打电话,询问有没有剩余的出国名额。

在打到北京广播学院的时候,他们说他们的出国名额没有用完。撂下电话,唐骏马上骑着自行车赶了过去,拿着考研的成绩单,要求转入北京广播学院读研究生。广院的老师说:“你可想好了,我们这是二流院校,你就算转过来,也不一定出得了国。尽管我们有名额,但是你错过了时间,出国要由教育部决定。”唐骏没有犹豫,直接把档案转了过去。为了让教育部给他出国的名额,唐骏想了个办法:他打听到教育部主管此事的是李司长,于是他在教育部的门口站了整整四天。早上7点不到就到教育部门口去,见到李司长,唐骏说“李司长您早”。中午他出来吃饭,唐骏说“李司长您出来吃饭?”他吃完饭,唐骏又说“您吃好饭了?”再到下班的时候,唐骏再说“您下班了?”如此四天。第一天,李司长觉得这人很奇怪;第二天,李司长关注这个青年,怕他有什么偏激行为;第三天,他又觉得这个小孩子看上去很可怜;第四天,李司长忍不住好奇,终于开口问到底有什么事。唐骏如实说了。

第六天,李司长告诉唐骏:你可以出国了。就这样,1985年唐骏到了日本。他第一次乘坐新干线,当时在新干线上售卖食品的列车员,在进入每一节车厢之后都会向乘客鞠躬,然后开始服务,在离开一节车厢的时候,也会再次鞠躬。当唐骏穿过一节无人的车厢的时候,他发现推着货车的列车员在向空无一人的车厢鞠躬。“这就是日本人100%的做事方式,秩序与细节,谨慎而努力,这是日本民族的精神。”很多年后,唐骏说这是他出国上的第一堂课。他后来又去了美国,1994年前后,卡拉OK开始在美国和日本流行,唐骏设计了一个卡拉OK机子上可以排名计数的软件,马上被一家美国投资商看中,用8万美元购买了专利。而在其后短短几年内,这个软件被用到了1亿多台VCD/DVD机上。“如果我当时采用微软的使用权方式收费,一台机子收取2~3美元,我就可以有2亿~3亿美元的收入。”2002年,唐骏成为微软公司的中国区总裁,两年后他跳槽到刚刚兴起的游戏公司上海盛大出任总裁,并帮助这家创办不到三年的公司在纳斯达克上市。

【企业史人物】两面雷宇从被降职的那一天起,雷宇就成了改革的“英雄”,在很多时候,他常常与海南籍的明朝清官海瑞一起被相提并论。1996年,当他61岁的时候,从广西壮族自治区副主席的职位上主动退下来,并声称回家侍奉九旬老母亲,由此再成新闻人物,一时颇受社会舆论的同情。海南汽车倒卖事件在客观上,让封闭落后的海南一跃而成为开放的前沿,一向羞于商品交易的海南人如同经历了一场刻骨的金钱教育。80年代后期兴起的“海南热”与此大有关系。1996年,一位叫朱健国的财经记者在海南采访四个月,他发现,“无论到什么单位采访,一提起海南今日的巨变之由,人们首先说,这真是多亏了雷宇啊。”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雷宇之所以如此大胆,与当时很多人急于求变的心态是分不开的。

据他后来回忆,80年代初,主政当局对各地的突破性举措颇有鼓励,他到海南到任之际,曾有中央领导说,中央和广东省对海南岛要无为而治,最起码三年内一不要打棍子,二不要给“绳子”。邓小平南巡后,更有领导鼓励说,你在海南岛工作,胆子大一点,怎么快你就怎么搞。汽车事件被公开处理后,北京的措辞固然看上去雷霆万钧,但是在依法处理上却可谓“高举轻放”,雷宇被谪贬为广东花县县委副书记,三年后,复用为广州市副市长,后又调任广西壮族自治区副主席。在官方的文件中,从来没有对海南事件有过任何的平反举措,不过,在2004年2月,海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却做出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判决,在一份编号为“(2004)琼刑再终字第2号”的判决书中,法院撤销了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的一个刑事判决,宣告原中共海南行政区委常委、组织部长林桃森无罪。林是“海南事件”中唯一被严判的高级官员,当年以“投机倒把”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并于1996年去世。

中共海南省政法委书记钟文、省高院院长曾浩荣等人到林家慰问,同时向家属道歉。从个人品德而言,雷宇是共和国难得的能吏和清官,他为人刚正不阿,敢于抗上直言,行事霹雳,思路清晰,官声之佳,有众口为证。他在任职期间,努力于肃清“文革”后遗症,将岛上的所有“右派”都平反了。他有亲自处理人民来信的习惯,三年里,亲手批复了5 000多封写给他的人民来信,除了让秘书剪开信封口,每一封都是他自己亲自展读,亲自批复。在“汽车事件”的事后清查中发现,雷宇个人在热潮中从未倒过一辆汽车,没有受贿一分钱。也正因此,他在其后十余年,一直受人敬重和同情,在民间流传为一个侠客式的清官。社会舆论对雷宇的评价,最生动地体现出中国改革过程中的观念紊乱和制度悖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官员和企业家们的经济行为的法律判断一直非常迷乱,甚至带有很大的随意性和阶段性。雷宇晚年定居广州,1999年,有记者登门采访时看到,午饭之后,他与99岁的老母亲一起参禅入定,宛若老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