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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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1982 春天并不浪漫 (2)

还有人说:“宁可让经济上受损失,也要把这场斗争进行到底!”主政广东的任仲夷在压力下被迫写了平生的第一张检讨书,然而,他仍然提出“排污不排外”,已经推行的开放政策不能收回。他的一时坚持,守住了特区开放的阵地。不久后,广东出台新的地方法规,把开放持续推进。深圳开始向香港和澳门商人发放多次出入境的证件,免除了进出关的麻烦,同时允许外资工厂拥有聘用和解雇工人的权利。特区的土地租赁也走向制度化,每平方米的工业用地年租金为10~30元人民币,商业用地的年租金为70~300元人民币,平均比香港低了10倍左右。《南华早报》在社论中说,“这是让所有香港商人梦寐以求的”。而美国的《商业周刊》则评论,“广东省的政策表明,自1949年以来,外国人第一次被允许在中国长期租用土地、自定工资和解雇工人。

”似乎是为了呼应任仲夷的开放决心,这年10月,蛇口开发区主任袁庚让手下做了一块很大的标语板,树在工业区管委会的门口,上面写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句标语在一开始引起了广泛的争议,但很快它成为了中国改革的一个经典。新政策的出台及任、袁等地方官员的开明,使得香港商人成为第一批投资大陆的外来资本群体。《经济学人》在一篇观察稿中写道:“在深圳投资的的客商十有八九是从大陆移居香港或者澳门的中国人,它们比西方投资者更容易适应中国模糊的法律。考虑到香港的前景,他们中的许多人把在这块地方投资当做赌博……然而这些华人投资者仍旧小心谨慎。深圳将近70%的外资投资都集中在办公楼、宾馆以及其他旅游设施上,仅仅只有7.3%是投资于工业项目。”与香港商人的踊跃相比,欧美企业则要谨慎得多。《纽约时报》记者的观察是:“迄今为止,美国和欧洲的大投资商还在回避这些经济特区。工人未受过训练,不按期交货,不按期启运,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缺乏,在合法权利问题上变化无常,在中国国内市场的销路有限等等,使欧美的大投资商不敢贸然行事。”到这一年底,深圳最大的工业投资项目是百事可乐的工厂,总投资额为550万美元。

如果说南方的特区开放步履维艰的话,那么,全国范围的国有企业改革则更是乏善可陈。原本以为,只要把在农村改革中一试就灵的“承包制”拿到企业改革中来就可以了,谁知道,后者的复杂程度远远大于以个体生产为主的农村经济,中国企业变革开始陷入经济学家高尚全所总结出的“一统就死,一死就叫,一叫就放,一放就乱,一乱就统”的轮回中。1982年1月,中共中央做出《关于国营工业企业进行全面整顿的决定》,提出用两三年时间,对所有国营工业企业进行整顿。内容有五项:整顿和完善经济责任制;整顿和加强劳动纪律;整顿财经纪律;整顿劳动组织;整顿和建设领导班子。列入第一批整顿的企业共9 150个,其中大中型骨干企业1 834个。国家统计局在年终报告中承认,本年度的生产、建设和流通领域中经济效益差的状况没有明显改善,固定资产投资增加过多,战线过长,存在着计划外项目挤计划内项目的现象。在国家计划建成投产的80个大中型项目中,有33个没有建成,计划建成投产的80个单项工程中,有24个没有建成。其中,唯一的亮点是上海郊区的宝钢终于在重重争论中“飘出了第一缕淡淡的青烟”。

事实上,围绕宝钢的种种风波和争议从1980年就开始了。这一年的8月22日,新华社罕见地播发了一条新闻稿,严厉批评宝钢下属的一个“电力分指挥部”违反财经纪律,擅自动用外汇,进口属于高级消费品的小轿车和旅行车各四辆。在其后的一些评论中,宝钢被影射是“浪费与赤字经济”的典型,在“一切经济都是政治”的舆论环境中,几乎所有的人都从中嗅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意味。伦敦的《经济学人》杂志在这个月的“中国评论”中透露说,“中国钢铁工业的副总负责人在上海告诉日本钢铁公司的经理,外界的批评已经让工程很难再向前推进。许多人认为,中国拥有大量的廉价非熟练劳动力,在这种情况下,建造只需要少量熟练工人的资本密集型工业工程是疯狂的”。

9月,在第五届人大第三次会议上,一些全国人大代表就宝钢的问题向冶金工业部提出质询,问题包括“这项工程究竟要花多少投资,工厂建成后能出多少产品,建设这么一个厂在经济上是否合算,工厂的选址是否恰当,工程的质量如何”等等,冶金工业部部长唐克对此进行了一一的回答,他承认宝钢建设中有几点教训,如“冶金部对量力而行的原则考虑不够;上马仓促,没有进行详细的可行性研究,没有请各方面的专家进行论证,准备工作有许多欠缺的地方;如果有比较充裕的准备时间,可再节约一些外汇。在资金使用上也存在一些浪费现象,买了一些不该买的东西。”新华社对这一质询进行了公开的报道,很显然,有人希望通过让事态公开化的方式迫使这个项目流产或推延。

1981年8月,在宏观经济日趋紧缩的大背景下,中方决定中止向日本公司购买成套设备的四个合同,并为此支付了相当于合同总金额11%左右的补偿费,到第二年的3月,宝钢向德国公司购买设备的巨额协议也被要求推迟三年“交货”,此些举措在国际舆论中溅起轩然大波,它被视为中国经济“紧急刹车”的重要标志事件。在邓小平的支持下,宝钢的建设终于没有“喊停”,到1982年8月,第一批两座巨型熔炉正式宣告投产,这个时间比原定计划延迟了大约十个月。它们将年产钢铁300万吨,占当时全国钢铁产能的1/10。媒体报道:“一个现代化钢铁联合企业的雏型已经呈现在人们的眼前。首尾长达一公里的初轧厂,翠绿色的钢结构厂房已经大部完工,两台有四层楼高的初轧机,像一对孪生兄弟挺拔地站在坚实的地基上。远处发电厂两百米高的大烟囱里,正飘浮着淡淡的青烟。”

紧缩的空气让所有在中国投资的外资公司也同样感受到了压力。一马当先的日本企业继续在中国开疆拓土。三洋公司已经一口气开出了5家工厂,传奇企业家井植熏亲赴中国考察,它生产的彩电、录音机、洗衣机和冰箱将很快铺遍中国的各大商场;本田公司与中国最大的摩托车工厂——重庆的嘉陵机器制造厂签订了合作生产5万辆摩托车的合同;三菱汽车与北京卡车制造厂的谈判也在顺利进行中。不过,种种迹象表明,中国政府在大力欢迎这些电器公司的同时,也对它们即将带来的产业冲击产生了忧虑。《日本经济新闻》在5月发表了《中国以耐用消费品为中心,加强保护贸易》一文指出,由于日本耐用消费品大量涌入中国,造成了国内企业的压力,大量商品积压,工厂发展艰难,因此“保护民族工业”的呼声已经响起,中国政府将开展一系列针对性的贸易保护措施。这家报纸还列举了十种可能受到保护的耐用消费品,包括汽车、电视、手表、自行车、照相机、冰箱、洗衣机等等。似乎是为了印证日本报纸的观点,8月17日,国务院发出《关于加强对广东、福建两省进口商品管理和制止私货内流的暂行规定》。对汽车、电视机、电冰箱等17种经批准的进口商品只准在省内销售,不准销往外市。

不过,这样的规定由于其操作性的缺乏,事实上很难被严格地贯彻下去。跟决心在中国市场上大有收获的日本企业一样,已经在中国开设工厂的可口可乐开始它漫长而愉快的征服中国消费者的旅程。似乎在起初,中国人并不喜欢那类似咳嗽糖浆的味道。此时,可口可乐公司又让人们见识了什么叫商品促销。每当周末,可口可乐的职员就举着标有可口可乐商标的彩色气球,在北京的各大商场推销,五毛钱买一瓶可乐,送一个气球或一双带包装的筷子,一时间人潮如涌。日后搞营销研究的人认为,这是中国现代市场上第一次卖场促销活动。这种促销活动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北京的一些报刊杂志立刻发表文章,抨击可口可乐。称这种做法“侵入中国,引进了资本主义经营方式”;一家日报还在内参上登出文章——《“可口”未必“可乐”》,文章列举了可口可乐进入中国的数条罪状。很快,上面来了指令:可口可乐被严格地限制在外国人圈子中销售,“不准卖给中国人一瓶”。这个禁令执行了将近一年,让美国人很是沮丧,后来,经过中国合作方的再三争取,它才又获准恢复内销。

不过也有让美国人暗喜不已的现象,在南方的广州,一些爱好时髦的小青年把铁罐包装上的“可口可乐”商标剪下来,贴在自行车的前把手或后轮护皮上,俨然是一辆“可口可乐牌自行车”。很显然,来自西方的文化输入比商品还要早上一步。在其他方面,尽管紧缩的空气让人担忧,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公司来到中国。吸引它们的原因几乎都是相同的:便宜的劳动力、广袤的消费市场。1982年3月,北美最大的运动鞋公司Nike急急忙忙地在福建开出第四个工厂,那时候,它被翻译成“乃基”,生产出的所有运动鞋全部出口海外,直到几年后,当它开始内销中国市场的时候,它才改名为“耐克”。让人记忆深刻的是,乃基鞋的生产线全部是从临近的韩国和中国台湾工厂拆运过来的“二手货”,产业梯级转移的特征从一开始就非常明显。香港《大公报》的报道说:“乃基之所以转入中国大陆生产,主要的原因就是那里的劳动力比韩国和中国台湾便宜得多。

”到年底,乃基开在天津和上海的3间工厂将生产150万双运动鞋,公司董事长菲尔·奈特希望,到1985年,中国区的产量能够占到乃基鞋总产量的29%,即1 800万双。中国将成为一个“全球工厂”的命运似乎在很早就被定义下来了。瑞典的Ericsson公司与北京电信部门的通讯设备合作谈判也有了成果,它将在北京安装7500门程控电话,在此之前,中国所有电话都是陈旧的拨号式的,这个合同价值700万港币。跟Nike一样,它当时被翻译成技术色彩很浓的“易利讯公司”,直到后来它开始销售手机时才改成更有亲和力的“爱立信”。当时中国的电话普及率只有0.43%,全国10亿人口,仅200万部电话——也就是说每500人有一部电话,而北京和上海就集中了40万部,另外,全国只有12座城市能够打国际长途电话。4月份访问香港的公司董事长欧廷深对记者说:“每当我一想到这些数字,就会激动得睡不着觉。

”当然,并不是一切合作都会像童话那样的美妙,在商业活动中,文化和观念上的冲突从来就没有停歇过。法国雷米·马丹公司在天津成立了中外合资的王朝葡萄酒厂。法方经理对前来访问的《华盛顿邮报》记者抱怨说:“我们不得不告诉他们的第一件事情是,请不要在酒厂里随地吐痰。”而中方则觉得法国人实在太挑剔,“他们不习惯在中国工作,一停电,就大发脾气。”在项目谈判之初,法方承诺大量收购当地葡萄,然而,当农民喜滋滋地把葡萄挑到厂门口的时候,有一半以上遭到了拒绝。愤怒的农民把葡萄全部倒在酒厂门口,中方当然也十分不满,“如果葡萄含糖量不到18%,他们就不买,我们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最后解决的办法是,法国人公布了收购的标准和条件,并大幅提高合格葡萄的收购价格。除了投资与合作,日后将愈演愈烈的贸易摩擦已经初露端倪。到年底,中国的纺织品出口增幅迅猛,在北美、日本市场,中国大陆货已经超过了之前一直领先的台湾货。

在当年的出口贸易中,纺织品占到出口总值的32%,中美开始就纺织品贸易展开拉锯战式的谈判。同时,关于其他商品的制裁也开始了,11月,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裁定,中国的蘑菇罐头损害了美国的蘑菇业,这是从公开媒体上看到的第一例针对中国商品的反倾销案。11月24日,关税及贸易总协定部长级会议在日内瓦召开,在这次常规性年会上,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中国外经贸部派了一个司长前来观摩。法新社当即敏感地意识到,“中国试图成为这个国际贸易组织的一员,他此次前来的目的显然是想了解加入该组织的程序问题。”关贸总协定组织成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1946年,是布雷顿森林协定中的一部分,它与同时成立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被认为是全球最重要的三大国际经济组织。中国要加入该组织,将获得最惠国的待遇,但首先必须承诺开放国内市场。在此后的相当时间里,能否及何时加入该组织,成为中国融入全球经济大家庭的最重要的标志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