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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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982 春天并不浪漫 (3)

1982年,物质生活的改善似乎超出了人们原先那点卑微的奢望。城市商场里出现越来越多的家用电器,三年前才开始在中国制造的洗衣机到年底已经达到200万台的产量,电视机总量达到1 000万台,电冰箱的需求量也呈井喷式的成长,在几年前,新婚家庭的三大件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而现在已经变成了“新三大件”:电视机、洗衣机和电冰箱。对家电的需求直接引爆了其后长达十多年的中国家电热,由于这些产品的技术要求并不高,使得那些先觉醒起来的企业——包括国营公司中的弱小者及民营企业——寻找到了发展的缝隙,一些日后将风云一时的家电公司都将在这两年内一一登台亮相。不过在这一年,中国最紧俏而奇异的商品,还不是松下电视、东芝冰箱或可口可乐,而是吉林省长春市的君子兰。已经无法考据,这种造型高挑、气味淡雅的观赏植物为什么会一夜之间身价百倍,而这股疯狂的“君子兰风”为什么又会发生在向来商品意识淡薄的东三省。长春人向来有种栽君子兰的风俗,但从来没有人把它看得很金贵。

疯狂从街巷中的小道消息先开始的,在此前的一年,一些“有人靠君子兰发财了”的传闻已经隐约弥漫在长春的大街小巷,据说,一个商贩养的君子兰被什么外商看中,出价一万美元买走;据说,一位港商要用一辆“世界上公认的超豪华高级皇冠轿车”来换一盆名叫“凤冠”的君子兰,结果被主人郭凤仪——一家花卉公司的经理给当场拒绝了;据说,一个老头养了几株珍贵的君子兰品种,死活不让人看,但是某夜被人偷走,结果气得立马断气;据说,有个人从沈阳长途开车来到长春偷花,得手后连夜返回,最后在仓皇逃窜中车翻人亡……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翻新、在制造、在发酵,每一个都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与此同时,长春当地的媒体也推波助澜,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说君子兰好,品格高雅,花中君子,放在家里能够清新家中的空气,养人容颜,有益健康等等等。

就这样,原本几元钱一盆的花卉一日一日地扶摇直上,几百元,几千元,上万元,而当时,一般工人的工资仅三四十元左右,如果养出一盆君子兰,倒手卖出成百上千元,无疑是发了大财。于是,在炒卖预期的推动下,君子兰疯了。到1982年,满城疯魔君子兰,这株秀气小巧的植物成为长春人生活唯一的主题。它的价格一涨再涨,倒手赚钱者大有人在。年初,市面上出现了5万元一盆的君子兰,很快,10万元的也出现了,到9月份,在城里最热闹的红旗街花市上,最贵的一盆叫价竟达15万元!这是所有长春人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的金钱数字。就这样,一种除了观赏别无他用的植物在开放之初的东北无比诡异地诱发了一场经济泡沫。这个泡沫还将持续两年,1983年,长春市政府做出了《有关君子兰交易的若干规定》。为一种花草的买卖专门以政府名义做出规定,举国这是第一例。《规定》要求:“卖花要限价,一株成龄君子兰不得超过500元,小苗不得超过5元。同时还规定,除了按交易额征收8%的营业税之外,一次交易额超过5 000元以上的,税率要加成,超过万元以上的,还要加倍。

”这份规定不但没有起到抑制作用,反倒像是往烈火中浇了一盆油,君子兰价格再被催涨。1984年10月,长春市人民代表大会正式通过决议,把君子兰定为“市花”,号召全体市民“家家户户养君子兰,至少要栽三株到五株,不种君子兰,愧为长春人!”至此,疯狂到达顶峰却也迅速转入疲态。由于投机过于剧烈,引发种种社会动荡,尤其可怕的是,很多企业单位动用公款投资君子兰,成为疯狂最强劲的动力。终于在下一年的6月1日,长春市政府迫于各方压力发布了《关于君子兰市场管理的补充规定》,明文规定,“机关、企业和事业单位不得用公款买君子兰;在职职工和共产党员,不得从事君子兰的倒买倒卖活动,对于屡教不改的要给予纪律处分,直至开除公职和党籍。”此规定一出,君子兰风夏然而止,花价一落千丈再无波澜,只留下一地捧着花盆的市民欲哭无泪。长春君子兰事件在当年并非孤例。1982年前后,江浙一带也曾爆发过五针松(一种观赏型松树盆景)的炒卖事件,其疯魔状况也毫不逊色。这些现象颇似17世纪荷兰发生的郁金香事件。 它可以被看做贫穷日久的底层民众对财富渴求的一次妖魔式释放。“潘多拉的盒子”真的被打开了。

客观地说,1982年宏观经济的紧缩,并没有造成意识形态上的全面回流,它所表现出的种种粗暴是一个习惯于用行政手段和思路解决经济波动问题的政府,在面对新环境时缺乏市场经济管理能力的体现。在中央决策层,改革依然是主流的力量,一些重大的变革在继续推进中。这一年的一月,在邓小平和胡耀邦等人的力主下,国务院宣布精简机构,这是建国之后该机构规模最大的一次缩减,在国际上引起了广泛的好评。用日本《东京新闻》的评论说“官越大,减的越多”,其中,副总理减少了八成,部长级减少了七成,司局级减少了五成,其余减少了1/3,部委从52个减少到41个。外电乐观地认为,“国务院做出了一个新典范,如果全国各省市起而仿效,中国的机构臃肿之症将可以治好一半。”在3月8日,国务院宣布增加一个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这个机构成为中国体制改革的探索者,它的权力将日渐增大,一度握有股票上市等审批权,直到1998年3月被撤销前,它一直是最显赫和权重的经济主管机构。9月,中国共产党第十二次代表大会开幕,会上最重要的政治议题是,确定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国家战略。

邓小平在中共十二大的开幕式上致辞,第一次提出“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同我国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走自己的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就是我们总结长期历史经验得出来的基本结论”,换句话说是,中国已下决心放弃高度集中的“苏联计划经济模式”,开始以“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的经济体制改革。与这一战略相关的是,会上被选为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明确提出了经济发展的目标,“到本世纪末,力争使全国工农业总产值翻两番”。与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上提出的那个浪漫蓝图相比,这个目标明显要务实和可执行得多,它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激励着这个国家里的每一个人,它让全民看到了一个依稀可见的希望。日后发展的事实是,到1995年,全国GDP提前5年比1980年翻了两番。这一年的秋天,一个叫梁伯强的青年从香港又潜回到了老家——广东省中山县的小榄镇。两年前的一个深夜,18岁的他和三个好朋友从中山小林农场的八一大堤跃入冰冷的海水,冒着生命危险偷渡到了对岸的澳门。

这两年里,他在香港和澳门四处打工,先在码头扛大包的牛仔裤,后在家具工厂描摹山水花鸟和古代仕女,他住在满是偷渡客、娼妓和毒贩的工棚里,整日提心吊胆。听家乡来的人说,现在国内做生意机会多起来了,于是,他把辛苦攒下的三万元港币绑在腰上,又悄悄回到了小榄镇。没有一家国营单位愿意接受他,原来工作过的工厂一度同意接纳他,但条件是要他在全厂职工面前悔过自新,并要挂上“叛国投敌”的牌子,念自己的检讨书。梁伯强有点失望了,他只好选择去菜市场当菜贩子。

那时候,由晓光作词、施光南作曲的《在希望的田野上》非常流行,“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一片高梁,十里荷塘,十里果香。”梁伯强每天就哼着这首欢快的歌曲在焦急地等待自己的机遇。不久后,他将用扛大包和描家具攒下的3万元钱办起自己的工厂——这在三年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20年后他成为中国的“指甲钳大王”,产品占据全国60%的份额。在当时的中山小榄,乃至中国沿海各地,到处游荡着“梁伯强”,他们是中国田野上无数朵渴望致富的漫漫野花。尽管受到遏制,体制外力量还在上升的通道里,到1982年底,全国工商户已达101万家,与1979年底的10万户相比,整整增长了10倍。春天已经真的到了,尽管没有歌曲里唱的那么浪漫。

【企业史人物】“大王”如蚁历史中的人物,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大人物,一类是小人物,大人物决定了历史的走向,小人物体现了历史的真实。温州“八大王”当然该归入小人物,他们被举国通缉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资产超过50万元,在事件之后,他们也大多平凡无奇,重回芸芸众生。原本以为要被杀头的胡金林,心惊胆战地进牢又懵懵懂懂地被放了出来。获得自由身不久,他就筹划办一个轧钢厂,“温州没有轧钢厂,乐清更没有,现在基本建设急需钢材,我要办一个轧钢厂!”说这段话的时候,他早已忘记了三年前他正是因为与国营企业争夺原材料才遭到打击的,商人从来是经济动物,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商业机会从手指缝中溜走而无动于衷,似乎比杀他们的头还难。那个只有4.5亩地的私人轧钢厂办到1988年难以为继,胡金林远走上海、深圳做生意,最远的地方到过新疆的柴达木盆地,他说,“报纸上说,西部开发是21世纪的曙光,我马上想到可以去撞撞运气。

”在撞了一鼻子灰回来后,胡金林重拾旧业,开始生产和经销“交流接触器”,这时候柳市的低压电器已赫然成势,胡金林在这里早已算不上什么“大王”了。“线圈大王”郑祥青当年被抓进去就有点黑色幽默。某日,“打击经济犯罪工作组”车过柳市,看见一幢三层楼高的小白楼颇为醒目,组员们就在车上议论,“这户人家不搞资本主义,能有钱盖这样的楼吗?”第二天,楼主郑祥青就成重点清查对象,工作组抄家时在院子里发现一大堆废弃的电机线圈,他就被指控为“生产伪劣线圈牟取暴利”,“线圈大王”的名号由此圈定。郑祥青被关押半年后放回,将近七八年不敢出门做任何生意。后来他迷上了刚刚时兴起来的电脑,在柳市镇上开过一个小小的电脑培训班。唯一没有被逮住的“螺丝大王”刘大源倒一直在做螺丝生意。他开在镇上最热闹的前市街的“大源螺丝店”在很多年后成了记者前来拍照的改革样板。

他最自豪的事情是,“80年代,我店里的螺丝可是最全的,那时,上海标准件公司都只有两万多种,我有四万多种呢!”后来,国营的上海标准件公司真的被刘大源们冲垮了。“目录大王”叶建华原本是个拍照个体户,某日,胡金林找到他,请他给自己的电机产品拍一个产品目录,叶受此启发,便专门给柳市镇上的企业拍目录。他很有点推销头脑,在目录册上他都会标上产品的名称和基本数据,还分别标明了“国家价”和“柳市价”,那些对电器一窍不通的经销员跑到各地,一拿出这个目录册就一目了然了。他做这个生意,竟名列“八大王”之一而被判刑关了一年半。出狱后,叶建华再不敢干这生意,于是开照相馆、开广告公司、开汽车修理厂,“目录大王”终成前尘旧事。年纪最轻却坐牢时间最长的是“矿灯大王”程步青,他被公审判刑后,举家在柳市已无法立足,其父母兄妹被迫流离他乡。程步青出狱后,便去了上海做生意,后不知所终。“合同大王”李方平跟程的遭遇很相近,他被关了四个月后放回,从此远走上海,后来侨居加拿大。

“旧货大王”王迈仟,在1995年病死于肝癌,时年50岁。“八大王”中,日后稍有成就的是“电器大王”郑元忠。他被全国通缉后亡命天涯,在1983年9月终于被公安捕获,第二年的3月无罪释放。出狱后,他重操旧业,办了一家开关厂。20世纪90年代初,不惑之年的郑元忠又到温州大学读国际贸易专业,成了温州大学年纪最大的学生。毕业后,他突然转做服装行业,创办“庄吉”服装有限公司,并请动香港明星吕良伟做品牌代言,这家公司后来成为温州服饰业中较成规模的一家。日后评选“温州改革风云人物”,郑元忠便总是以“八大王”的代表而名列其中。“八大王事件”在1982年前后举国知名,臭不可闻,一度压得温州民营企业抬不起头。1984年,时任温州市委书记的袁芳烈深感,“八大王案不翻,温州经济搞活无望”。他组织联合调查组,对全部案卷进行复查,得出结论是,“除了一些轻微的偷漏税外,八大王的所作所为符合中央精神”。沧海横流,历史从来浩荡向前。“八大王”身份渺小,命运如蚁,举重若轻的“符合中央精神”六字似乎已算是还了他们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