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北岛:《回答》,1982年
从年初开始,胡金林就预感到要大祸临头了。乐清县“打击投机倒把工作组”是1月份进驻到柳市镇的,胡金林第一个被叫去谈话。“你大致说一下你是怎么做生意的?有没有老实交税呀?”组长是他熟人的熟人,所以讯问起来的口气好像并不太严重。胡金林说自己做生意是怎么的辛苦、怎么的合法、怎么的受客户的欢迎。30岁出头的他是柳市镇上第一批做电器元件生意的,先是做量具、标准件的小生意,后来开了一间“向阳五金电器门市部”,除了销售还做一些简单的加工制作。他的电器原料都是通过各种法子从国营企业流出来的,生产出来的产品也是卖给上海、宁波一带的国营企业,到1981年,他的营业额已有120万元,是远近有名的老板了。当时,柳市镇的小电器行业已渐渐成规模,大大小小的电器作坊有300家左右,胡金林是最出名的一个,因而被称为“电机大王”。被约谈的第二天清早,胡金林主动找到工作组,他带去一皮袋的现钞,有六万元,算是补缴了17个月的税款。他以为这样总可以过关了吧。
过了春节,柳市的空气好像还是很凝重,大街上开始挂横幅,“严厉打击经济领域的犯罪行为”,已经有三四年没有响过的大喇叭又轰轰地叫了起来,每天都有口吻很强硬的社论之类的在播出。胡金林看看苗头还是不对,索性把门市部的卷闸门一拉了事,不做生意了,他带上新婚不久的妻子去全国各地旅游散心。两周后回柳市,朋友们再见到他都很吃惊,“我们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胡金林这才明白,事情看来不会那么快就结束了。税务部门把一张白纸红章的文件贴在他的门市部水泥柱上,通知他今后的营业税要上调,从前些年的0.35%连补带罚增加到6%,如果有问题不上报,被查出后再追罚两倍。又过了一个月,镇上突然派人来找他,话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你从现在开始不得外出,必须随叫随到,等候处理”。从各种渠道传来的消息都证明,工作组已经开始在整理他的材料。胡金林的日子变得动荡不安,每天他都在四处打听上面的动静。
到了7月,柳市镇上一些有名的工商户都被叫到工作组去过了,有几个进去就没有再出来。胡金林知道,暴风雨要来了,一日黄昏,一个镇干部骑着自行车路过他家门口,突然停下来小声地对他说:“不行啦,要下大雨啦!”然后就迅速地骑走。胡金林转身往屋里奔,从抽屉里拽出早就准备好的500斤粮票、2 000元现金和各种证件,连妻子也没有告别一声就仓皇地逃出了柳市镇。当夜12点,警车呼啸地停在他家门口。扑了一个空。两个月后,胡金林遭到公安部的全国通缉,罪名是“投机倒把”、“严重扰乱经济秩序”。与他同时遭此命运的还有七个柳市工商户,分别是“线圈大王”郑祥青、“目录大王”叶建华、“螺丝大王”刘大源、“矿灯大王”程步青、“合同大王”李方平、“电器大王”郑元忠和“旧货大王”王迈仟。此七人加上胡金林,合称“八大王”,是为轰动全国的“八大王事件”。
自上一年开始整治经济秩序以来,针对一地一个团伙的定点式打击,这是第一起。这八人从生意规模上看,都可谓微不足道,胡金林、郑元忠算是其中做得最大的,年营业额不过百万元而已,刘大源、程步青等人不过是开了一个螺丝和矿灯门市部,而叶建华、王迈仟、李方平等更无非是帮上述几个人做一点产品目录和二手电器倒卖。这些人之所以会被列为重大经济犯罪分子、全国重点打击对象,一是其标本性和群体性,二则是因为温州的缘故。在当年,温州的个体工商企业已超过十万,约占全国总数的1/10,而奔波各地的经销员更多达30万人,已蔚然成为一支让各地国营企业头痛不已的“蝗虫部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对“八大王”的高调处理,便很有超出经济上的意味了。在日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八大王事件”一直如一块乌云笼罩在温州和浙江上空。温州市工业在1980年的增速为31.5%,到1982年却下滑为?.7%,其后三年一直徘徊不前。
而被当成全国重大典型的“八大王”的命运也各有乖舛。最早被逮住的是22岁的程步青,乐清专门召开公审大会,他被五花大绑押上台,接受群众的批斗和唾骂,然后宣布判刑四年。在全国公安的协力严办下,叶建华、郑祥青、李方平和王迈仟相继落网判刑。郑元忠潜逃在外,后被看守所收容,在里面关押了186天。胡金林从上海、北京流窜到东北,甚至在当年土匪猖獗、著名小说《林海雪原》中的座山雕老巢——夹皮沟躲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两年后的1985年1月15日,他以为风头已过悄悄溜回柳市,当夜就被警察捕获。第二天,乐清县广播站报道:“全国经济要犯、八大王之首胡金林抓获归案。”胡金林在监狱里被关在重刑犯单间里,他已彻底绝望,做好了判重刑乃至被枪毙的准备,谁知道66天后,四个公安人员来到他的面前,宣布他被无罪释放。唯一逃脱惩罚的是“螺丝大王”刘大源,在整整三年里,他像老鼠一样地四处躲藏,有时候身无分文只好到垃圾箱里翻拣东西吃,等他再次回到柳市,人枯形瘦,相熟亲朋竟有大半不敢相认。
“八大王事件”是1982年经济整肃运动的冰山一角。1月11日和4月13日,国务院两次下发严厉文件,“对严重破坏经济的罪犯,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他属于哪个单位,不论他的职务高低,都要铁面无私,执法如山,不允许有丝毫例外,更不允许任何人袒护、说情、包庇。如有违反,一律要追究责任。”到这一年底,全国立案各种经济犯罪16.4万件,结案8.6万件,判刑3万人,追缴款项3.2亿元。对柳市“八大王”的高调讨伐,令全国民营企业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公然与国营企业抢原料和“扰乱市场秩序”了。与此同时,另一个发生在武汉的案件则展现出另一个领域里的争抢,那就是民营力量已经把手伸向国营企业内部的科技人员,开始与国营企业争抢技术和人才,这当然也是不能容忍的。1982年的春节,武汉工程师韩庆生是在监狱中度过的,他入狱的罪名是“技术投机倒把罪”。
前一年,国营一八一厂的韩庆生和另外三个工程师为武汉的一家乡镇企业九峰农机厂设计了两套生产污水净化器的图纸,还编写了两万多字的产品技术说明,这家农机厂本来已经濒临倒闭,却因为韩庆生们的帮助而起死回生,当年就实现了五万元的利润。农机厂的厂长黄从良很感谢这些工程师,到年底发给4个人每人600元。就是这600元把韩庆生送进了监狱,一八一厂的有关领导知晓此事后当即向公安局告发,韩庆生被判有罪,罪名就是利用国家技术牟取私利,是为“技术投机倒把罪”,一审判决入狱300天,用韩庆生的话说,“相当于两块钱坐一天牢”。在当时中国,向民营企业偷偷输送技术的绝不只有一个韩庆生,当时国内科技人员号称有800万名,其中1/3闲置无事。新兴的乡镇企业则人才短缺,急需科技人员,于是,便有很多国营企业的工程师在周末被乡镇企业主接走,偷偷地到这些工厂帮忙进行科研。
当时有个专用名词来称呼这群人,叫做“星期日工程师”,也就是星期一到星期六为国营企业工作,到了星期日就被接到城外的乡镇企业,为那里的工厂提供技术帮助。韩庆生正是这个人群中不起眼的一个。因为他是全国第一个因此被判刑的技术人员而广受关注,成为当年度的一起标志性事件。据当时报纸记载,3月2日,韩庆生和他的律师杨霞第一次出庭辩护,参加旁听的就有300多人,大部分是与韩庆生类似的知识分子。法庭辩护整整进行了一天,公诉人说一段,辩护人说一段,一共辩了十轮,这在当时的司法界已是罕见的透明,当杨霞发言时,因辩辞动人几次被听众鼓掌打断。当年8月,武汉市武昌区法院宣判韩庆生无罪,公诉人再向上级中院申诉,12月,中级人民法院改判韩庆生罪名成立。当日,韩庆生的家人带着申诉状坐火车去北京上访。事件至此,韩庆生案引起举国关注。当时在知识分子和科技人员中影响很大的北京《光明日报》专门为此开展了讨论,读者信件像雪片一样飞进报社。
由于当时法律的不健全,在此案的处理上基本没有是非可言,维执法者和当政者的考量为依据。韩案被报纸公开讨论,一时舆论鼎沸,全国的科技人员大多对法院判决不以为然,中央领导人亲自过问案件进展,事件在此后突然峰回路转——这样的戏剧性情节在此后的企业史中将一再发生——1983年2月3日晚上10点,武汉市市长带着判决书和退还的600元来到韩庆生家中道歉。韩庆生事件的喜剧性落幕,并不意味着类似事件已成定论。在今后的若干年内,国营机构里的科技人员能否外出兼职依然是一个纠缠不清的话题,1985年前后,上海太平洋被单厂一个叫郑鸿坚的助理工程师还因为业余兼职而被判处徒刑、关进大牢。直到1988年1月18日,国务院专门下达了文件,称“允许科技干部兼职”,至此,这个争论才总算尘埃落定,而事实上,在那时,民营企业聘用科技人员已是一个十分普遍和自然的现象。一个十分可笑和耐人寻味的事情是,在关于科技人员能否出卖技术的讨论中,从来没有人认真地从职务专利的法律角度来讨论这个事情,尽管国家在1980年就成立了专利局,通过了《专利法》。
“八大王事件”和“韩庆生事件”均在当年轰动一时,以后来者的角度来解读:国家是在动用政府机器对体制外的资本力量进行遏制,这样的制度性遏制将在今后的20年时间里持续发生,这不是某一个人的决策行为,而是整个中国企业变革的逻辑使然。从中国改革的第一个年份起,从资产身份的不同来制定不同的政策便成为一个不容置疑的战略,有很多时候,它甚至成为了一种改革价值观。在1981年,当国营企业改革推进乏力,而刚刚萌芽的民营力量开始形成一股经济力量的时候,对前者的保护和对后者的遏制便成了一种本能性的政策反应。必须指出的是,经济整肃让民营经济遭遇第一次寒流,大大地延缓了它的成长势头,特别是先发的浙南和珠江三角洲地区承受巨大的冲击和压力。很多年后,有记者问任仲夷:“主政广东工作期间有无失误?”任坦言,“人哪能没失误,1982年差点过不了关。”“过不了关”的原因,从表面上看,是华南地区走私蔚然成风。
当时广东不少县市的走私出现了“渔民不打渔、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学生不上学”,一窝蜂地在公路沿线、街头巷尾兜售走私货的现象。很难有确切的数据证明这些走私到底涉及多大的商品流通量和交易金额,不过,它确实是很多人原始积累的方式。通过这种非法、不无血腥的“公众走私运动”,华南(包括福建南部的潮汕地区和浙江南部沿海的温州、台州地区)率先取得了企业发展的资金和产品流,不少后来创办了工厂的企业家在当时都有“逃港”和走私的经历。针对这一现状,1982年1月,中央发出紧急通知,要求严打走私贩私活动。2月,中央书记处召开广东、福建两省座谈会,专题研究打击走私贩私、贪污受贿问题。胡耀邦总书记主持会议,会议气氛极其严肃,对走私的研究很快转变成对开放的批判,会上有人说:“这场斗争是资产阶级又一次向我们的猖狂进攻。”有人说:“广东这样发展下去不出三个月就得垮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