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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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981 笼子与鸟 (3)

1981年,中国报纸上出现率最高的两个词汇是“三产”和“停薪留职”。所谓“三产”,就是国营企业在主业受阻后,开展的自救式商业行动,譬如,把原来的工厂围墙敲掉,租给个体户开店,或者把闲置起来的卡车组织起来,搞一个运输公司,再或者,厂长们利用各自的门道,去搞一些贸易性生意。对“三产”的积极提倡,从日后的实践来看,无疑是一个后遗症很大的权宜之计。它不可能解决国有企业已有的效率低下难题,反而倒像是把最需要解决的困难(比如提高企业的劳动效率、增强产品的市场竞争力等等)放到一边,国营企业因此逐渐失去它们在各自行业中的领先优势。通过“三产”和“停薪留职”所带来的人员分流固然可以让迫在眉睫的冗员难题得到暂时的缓解,但是却从根本上造成了国有企业内部的人心涣散,没有人愿意再老老实实地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岗位,企业的核心能力被轻易地放弃在一边。所有的人在八小时内懒懒散散,下班之后却如鱼入水,十分活跃。如一位经济学家所观察到的:“工作单位”的工人一般都缺乏进取心,懒惰怠慢,要睡3小时的午觉。但在家里,这些人却会忙于养鸡或制造家具或其他工艺,以留做自用或出售给朋友和亲友。

从年份上来说,1981年对中国来说的确不能算是一个很好的年份。无论是改革还是开放,都不像两年前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只要打开国门,就是一片坦途。被寄予厚望的国有企业改革首战即遇胶着,中央财政吃紧,思想再度混乱,而老天似乎也不肯照顾,从年初开始中原地带就爆发旱涝,7月四川发大水,数千人死亡,50万人无家可归。美国《时代》周刊在《洪水和饥荒》一文中披露“北京第一次向国际社会求助”。文章说,“中国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正在遭受自1976年唐山大地震以来最严重的自然灾害,洪涝和干旱。主要受灾地区包括河北、山西、山东等。中国共产主义政府31年来第一次呼吁国际社会的援助。同时,中国和联合国官员都在努力控制事件严重性的披露。

” 而《经济学人》在一语双关的标题“中国这个瓷器店中的公牛”(Chinese Bullina China Shop)下也写道:“外汇储备吃紧,国内通货膨胀严重,石油产量瓶颈、出口下降,对稀有能源资源的严重依赖使中国经济发生了严重问题,大量的投资削减损害了很多重大项目和国外供应商,其中包括上海宝钢、南京石化、北京石化等。”相对来说,《财富》似乎要乐观一点。在秋天,《财富》记者约翰·鲁西走进华北平原,用眼睛向世界报道他看到的事实:“一个金秋的早晨,我们一行开着丰田车,行驶在河南郑州的白杨树大道上。河南是中国中部的一个省,40年前我曾来到这里短暂工作,那时的河南,时而干旱,时而洪涝,到处灾民。今天的河南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中最令人吃惊的是其觉醒的企业意识。舆论对自由企业的倾斜已经使这种势头不可逆转,这将有助于中国在各个方面同西方公司进行合作,并进而促使中国成为更为活跃的贸易伙伴。”用鲁西的话说,“尽管很缓慢,但是中国真的在朝好的方向变化着。”透过这些外国人的观察,我们似乎可以触摸到1981年中国的紧张脉搏。全世界都在盯着这个刚刚苏醒的东方巨人,猜测它会不会在稍遇挫折后便又昏睡过去。

随着日本和亚洲的崛起,全球公司版图开始重写。1970年名列世界500强的公司到1981年已有1/3消失。新上台的美国总统里根抛弃了凯恩斯主义,决定用更为市场化的手段和宽松的财政管制来激活低迷的美国经济。那些不可一世的大公司也开始艰难地转型,新一代、更具竞争和创新精神的企业家走到了前台。通用电气公司新上任的CEO杰克·韦尔奇前去洛杉矶边上的一个小城市拜访当世最知名的管理学家彼得·德鲁克,求教应该如何整合上千家下属公司,德鲁克教了他一个小招式:“你手下的公司有没有价值,你只要看有没有人愿意花钱来买它就是。”回去后,韦尔奇就提出了“第一第二”战略:通用旗下各公司如果不能成为行业第一或第二,就将被清除出局。在英特尔公司,总裁格鲁夫开始构筑高度组织化和整体化的公司架构,他甚至提出了“唯有偏执狂才能生存”的理念。在新技术层面上,1981年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年份。8月13日,IBM公司向世界展示了第一台PC5150电脑,并创建了行业标准,这一天意味着世界进入了个人电脑时代,IBM将统治这个市场直到1994年。

这一年,中国的青少年们忽然得到一种新玩具——魔方。这是一个立方体的塑料玩具,六个面有六种颜色,每个面都由九个小正方体组成,看谁能用最短的时间,把六个面调成相同的颜色。在课堂、家庭和马路上,你到处可以看到为此绞尽脑汁的人们。在某种意义上,此时的中国经济也很像是一个魔方:出路明明是有的,但是,现实就是有点乱,让人理不出一个头绪。由于整个政策面的收紧,1981年也自然成了外资进入中国的低潮年。只有一些零星的合资报道见诸报端。可口可乐在广州开设了它的第二个瓶装厂。而在老对手进入中国两年后,百事可乐也来到了中国。当时百事可乐在中国的商务代表李文富骑着一辆自行车跨过罗湖桥到了深圳,与深圳经济特区联系合资事宜。谈判几乎没费什么劲,双方一拍即合,百事公司出资60%,深圳方面出资40%,在深圳兴建了百事可乐灌装厂。一年之后,这个占地1.3万多平方米的工厂就正式投产了。当时的雇员只有110人。德国西门子也想要试水中国,不过做法显然要谨慎很多,它没有在中国贸然开出分公司或投资建厂,而是以非正式的办事处的形式悄悄开展业务。

时年33岁的贝殷思从香港被派到了北京,后来出任西门子中国区总裁的他幽默地说:“之前我在香港曾经拿望远镜看过北京,但是从来没来过,也不知道北京什么样子。”因为公司尚未在中国注册,所以贝殷思不能直接做生意,也不能去工厂直接见客户。每天早上,他就去北京动物园附近、二里沟的谈判大厦,那里面有一个柜台,柜台里有很多信封给各个不同的公司。如果有西门子的信封,他就把它打开,里面就有各种不同商品的需求,要西门子提供报价,然后他就把这些信息转给西门子的香港公司,由他们提供具体的报价和商品目录,接下来,贝殷思才能继续谈判。这些谈判主要都是在二里沟进行,谈判对象是中国的机械进出口公司和一些军区医院,需要设备的工厂其实都不了解如何跟贝殷思打交道。贝殷思的业务做得很不错,第一年就谈成了大约5 000万马克的生意,三年后,西门子的全球总裁卡斯克博士来到了北京,从那时开始,西门子才算是真正地进入了中国。在芝加哥大学,那个两年前在广州看三个工人一起补一个洞的香港学者发表了一篇论文,题目是“中国会走向‘资本主义’吗?”。

在这篇充斥了各种结论的学术文章中,这位学者试图论证“中国最后必会走上近乎私有企业制度的道路”。他认为,“邓小平显然是为了现代化的所需而坚持大开中国的门户——引进科技知识、外汇和资金。从国外逐渐吸纳的知识将有助于降低一般有关经济制度的资讯费用……今日在中国掌权的务实派显然相信,只要有足够的资金及技术,在共产主义下的一切经济失误都是可以克服过来的”。他进而大胆地写道:“我推测中国假以时日将会采纳一种近似私有产权的产权结构……我可以推断,在未来,劳工、生产工具、机器、建筑物,甚至土地,将会有若干程度的私有使用权及转让权。”他在论文的注脚中还说:即使将来中国容许资源的转让及私有使用权,中国可能也永远不会以“资本主义”或“私有产权”等名词来形容其经济制度。十多年后人们发现,他说对了一半,到2000年前后“私有产权”成为一个被公开运用的名词。这些声音很大胆,他因此在日后的中国名声大噪。不过在1981年,他显得很孤单,紧缩的空气依然弥漫在整个国家上空,报纸每天在连篇累牍地报道各地整治“投机倒把”的新闻,很多人都隐隐预感到了,更严厉的打击可能即将开始了。

【企业史人物】难忘“任项”中国改革开放初期,颇有一些地方大员领风气之先,锐意改革无畏进取。在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上,有安徽万里,当时有“要吃米,找万里”的民间歌谣。而在对外开放上,则有广东任仲夷和福建项南。任仲夷、项南均是在花甲之后才被委以地方要任的,他们的前后任期均不过五年,却在粤闽两地烙下最深刻的印记。任仲夷66岁从辽宁调职到广东省任第一书记,不久即被人封了个绰号——“任你胡来”。据记载,“私营经济”一词便是任仲夷第一个公开提出的,他到广东后发现,当地的个体户已相当多,雇工上百人的都有,他便要求广东社科界着手研究“这算不算剥削”,当时一个叫郑炎潮的研究生即把自己的论文《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私营经济》寄给他,任仲夷很兴奋,认为论文为决策提供了重要依据,他批示说:个体经济蓬勃发展是不可阻挡的趋势,只能扶持不能压制,得为它正名,就叫“私营经济”,让它发展壮大。任仲夷办深圳特区和蛇口工业区,给袁庚等人很大的政府权限,任之自由成长。有官员批评说“特区除了国旗是红色的以外,已经没有社会主义的味道了”。某省一位官员在参观完深圳后回家伏床痛哭,说:“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在紧缩空气浓烈的1982年,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还编写了一份《旧中国租界的由来》的材料,并附上了一位当时中央领导人的批示:“此件发全国各省市。对于经济特区,要警惕这类问题。”任仲夷当时如履薄冰,他日后坦承,“若非邓公支持,我早就过不了关”。项南经历与任仲夷相似。他出身于革命世家。父亲项与年是闽西最早的中共党员,母亲坐牢,叔叔被杀,中共元老习仲勋赞誉是“满门忠烈”。他早年在团中央工作,1958年就被打成“反革命”,直到21年后的1979年5月,中共中央才批准撤销《关于项南错误的决议》及原处分的决定。1981年,他南下主政福建。据说他坐火车赴任,随行只带一位秘书,以至于接驾的福建干部无所适从。项南到福建,大行变革之道,先是全面推广“包产到户”,解放农村生产力,继而向邓小平建言,扩大厦门特区范围,他还承担责任,拍板向科威特借来低息贷款兴建厦门国际机场。他是最早看到乡镇企业战略意义的高层官员,并公开宣称,“要把乡镇企业看得比亲儿子还要亲!”在1984年,他更是积极鼓动国有企业厂长呼吁放权,一手策划了福建厂长的“松绑公开信”。他为政亲民,去贫困山区调查,十多日连日奔波竟“形同丐民”。

1981年到任不久,《福建日报》公布了两个经济犯罪案件,他专门起草了一个社论,从头到尾只有140字:“有些案件为什么长期处理不下去?今天本报又公布了两个重要案件。坏人受到揭露处理,这很好。有些问题群众看得很清楚,干部也有很多议论,问题的性质已经非常明白,但是就是处理不下去,而且长期处理不下去。为什么?一是自己屁股有屎;二是派性作怪;三是软弱无能。你这个单位的问题长期处理不下去,算哪一条,不妨想一想。”此文一出,连《基督教科学箴言报》也注意到了,称福建出了一个“清新的官员”。

任项风格,对华南经济的复苏和开放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因而后世有“任、项二人以一己之力推动粤、闽发展”的公论。而令人扼腕的是,两人结局却均不太妙。任仲夷在广东干了五年,年年风雨飘摇,还多次向中央写检讨书,1985年,他退居二线。项南却没能“平安着陆”。1986年,受他一力扶持的闽南晋江地区爆发“假药案”,受此波及,他被中央罢职,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位因经济事件受免职处分的封疆大员。项南晚年寡言少语,默然度日,未为平生是非做任何抗辩。1997年11月,项南去世。有人为他写传记,书名曰《敬畏人民》。2005年11月,任仲夷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