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问团抵重庆后,自蒋介石以降所有的党国政要纷纷宴请。谁料,正是这份热情让陈嘉庚的担忧一日盛过一日,他在这里看到的景象竟是歌舞升平,官贪将骄,民不聊生。
慰问团一行下榻的是当时重庆最豪华的饭店嘉陵宾馆,有人告诉陈嘉庚,这是孔祥熙的私人财产,他十分惊讶不敢相信。在孔祥熙前来拜访时,他当场问及真假,孔祥熙坦然承认,陈嘉庚在当晚日记中写道:“余至此深讶我国政治,与外国相差甚远。英国政府公务员,不但不得私设营业,亦不得买卖公司股份,虽地皮业产,银行及政府债券亦然,防弊甚严,违者立即开革科罚……”陈氏的这段感慨很发人深思,自李鸿章、盛宣怀办洋务以来,官商身份纠缠,国事私事不分,一直是众所周知的积弊,这也是中国改革常常变形和倒退的重要根源之一。傅斯年等人“打孔”,大多在人格和道德上展开,却很少有人从制度层面上进行反思并加以杜绝。唯有像陈嘉庚这种在英美制度下熏陶日久的人,才会深及于此。可惜的是,百年以来,这种状况一直没有得到坚决的杜绝。
陈嘉庚在重庆60多天,无日不被邀请赴宴,常常一天要赶两场,因而有“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之感叹。有一次,他去参观成都武侯祠,却看到旁边正在为死去的前任四川省主席刘湘建造硕大的坟墓。他很天真地问:“试问刘湘后人款自何来,是否民脂民膏?”陪同者无人敢应。他还听说,四川农民的钱粮税竟已经征收到了民国七十年(1981年),不由大为咂舌。在全国经济学社的年会上,陈嘉庚作演讲,对国内政局表达了忧虑:“光复之后,军阀劣绅,土豪盗匪,欺凌抢劫,甚于满清,华侨几于视家乡为畏途,空身回省庐墓尚不自安,奚敢言及投资祖国哉?”在他演讲之后,经济学家马寅初上台继续控诉:“现国家不幸遭强敌侵略,危险万状。而保管外汇之人,却不顾大局,盗窃外币,贪利无厌,……”坐在陈嘉庚旁边的四川平民银行总经理周季梅悄悄对陈嘉庚说:“这种话除了马寅初,已无人敢说。”
在大后方观察近两个月后,陈嘉庚的笑容日渐消失,最后竟心事重重。他在后来出版的《南洋回忆录》中写道:“那些国民党中央委员,都是身居要职,但都假公济私,贪污舞弊,生活奢华。那些人都是四五十岁,既不能做好事,又不会早死,他们至少还要尸位二三十年,中国的救星不知在哪里,即使出世了,或者还在学校读书,恐怕还要三几十年才能出来担当国家大事,国家前途深可忧虑。”正是在失望之下,陈嘉庚把目光投向了西北。5月底,他辗转抵达陕西延安。
他受到了与重庆一样热烈的欢迎,自毛泽东以降的中共高层全数接待了慰问团。当时国内外舆论对中国共产党和它的部队很感好奇与神秘,所谓“共产共妻”的传言并不罕闻。陈嘉庚在延安参观了七天,他看得十分细致,特别是关于商业的部分。
延安城外1里路,有一条百米长的小街,当地军民称它为“新市场”,是唯一的商业街。陈嘉庚专门前往观察。这里有百多家商铺,还有一家照相馆,土特产不少而工业品奇缺。陈嘉庚问一个店主:“政府有没有存货公卖?”答:“没有,都是我们自行经营的。”又问:“这里大商店大概有多少资本?”答:“大商店很少,听说有十万和二三十万的,大多是收买土产生意的。”回到招待所后,陈嘉庚遇到从南洋归国投奔延安的女学生,又悄悄问:“这里有没有国家经营的店铺?”女学生答:“没有国营的,所有的店铺都是民营的。”
正是经过这样的观察,南洋侨商一行对共产党的观感为之大改。最让陈嘉庚感慨的是延安军民的亲密融洽,他亲眼看到总司令朱德杂坐在勤务兵的人群中,狼吞虎咽地吃同样的杂粮。他与毛泽东闲聊南洋趣闻时,很多人都跑来围听,顷刻座位告满。有个勤务兵就往毛泽东所坐的长板凳上挤,毛泽东扭头看他一看,自己移开一些,让他坐了下来。这些细节让人印象深刻,恰与重庆的官气森严形成了鲜明对照。客观地说,20世纪40年代中期之前的中国共产党并没有形成自己的经济政策,因为身处在野,没有任何的包袱和既得利益,因而,所有经济关系均十分简单和原始。也正是这种清明简快的状态,使很多到过延安的人顿时有了深刻的印象和好感。
延安之行后,陈嘉庚对国共两党形成了新的看法。回到南洋,他随即发动商人捐献了一批药品和医用器材运到延安。而他在大陆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带头驱赶了家乡福建省的国民党大员。
当时的福建省主席是蒋介石留学日本士官学校时的同学陈仪,他在福建大搞“统制经济”,分别组建了企业公司、贸易公司和运输公司三大国营企业,垄断全省经济的命脉。为他操持运作的则是辛亥先烈徐锡麟的侄子徐学禹,他身兼三大公司董事长、福建省银行董事长等12个职务,俨然是福建版本的孔祥熙。在陈、徐的治理下,福建财经十分萧条和紊乱。据陈嘉庚的记载,货物“平时商家自行雇运三四天可到者,统制机关代运六十天尚未交到”,结果是运费倍增,货物则损坏腐烂严重,物价暴涨。
如涵江出产的虾米,每担成本170元,运到泉州可卖至400元,民间运输三天,国营的运输公司两个月才能到,虾米大半臭坏。南靖盛产木材,自由运输每百斤运费0.25元,统运后涨到1.05元,而且运转迟滞,南靖木材堆积如山,而几十公里外的漳州城则柴价高昂。泉州米价由每市斤(13两)1元升至60多元。政府垄断闽江运输,还在陆地设立众多检查所,百姓携带20斤米入城,即遭查禁没收。福州城外设立了12处检查所,带10斤米立即拘捕。当商脉被牢牢掐死后,官僚资本应运而旺,“公务人员与奸商大发财利,多则百余万,少者数十万元”。福建百姓则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福州通往苍前山有一闽江大桥,统制运输后,很多百姓跳江自杀,不到一年就有900多具尸体被捞起。陈、徐等人还控制言论,对任何负面报道均予查禁。
陈嘉庚目睹惨状怒不能遏,他分别给蒋介石和陈仪写信,恳请“迅速下令撤销统制,免贫苦人民数十百万人,饥饿疾病死亡之惨”。陈仪的答复是:“战争时代运输必须政府统制,此乃各国通例,唯不识政治之人故有反对。”蒋则回电曰:“闽省田赋系中央意旨。闽事可电我知,切勿外扬。”陈嘉庚彻底绝望,他行走福建各地,每到一处就大声疾呼,号召各地的商会、同乡会一起抗争。陈仪暗令福建媒体绝不能刊登陈嘉庚的“反动言论”,陈嘉庚就自费印刷了“陈仪祸闽”的罪状在东南和西南各省广为散发。回到南洋后,他又将罪状装订成册,印刷上千份投递到国内政界各要人、各省主席、各战区司令长官以及南洋各报馆、福建同乡会手上。1941年1月,在中华总商会组织的全新加坡闽侨大会上,他再次上台控诉陈、徐祸闽的12条罪状。
正是在这种不要命般的攻击下,时任民国政府主席林森将陈嘉庚的投诉交给行政院提案讨论,国民参政会也有议员签名提案,院会组成一个五人委员会到福建调查。4月,日军进攻福建长乐,陈仪不战而逃,福州很快沦陷,蒋介石不得不免了陈仪的省政府主席一职,徐学禹也被调离。
“驱陈救闽”一事,是企业家阶层在整个20世纪40年代最有标志意义的议政行动,而且几乎是唯一成功的一次。陈嘉庚因身份特殊而侥幸“惨胜”,不过,他与国民党的缘分也断绝于此,蒋介石对他再不理睬,甚至还暗中派人阻挠他连任南洋华侨总会主席。陈嘉庚在回忆录中酸楚地写道:“因救闽事生恶感,不意深恨见绝若此也。”
就当陈嘉庚在福建驱赶陈仪的时候,中原地区爆发了一场大饥荒。
从1941年起,河南省开始出现旱情,农作物收成大减。到第二年,旱情持续不缓,爆发了罕见的“中原大饥荒”,草根几乎被挖完,树皮全被吃光,出现“人相食”的惨状,河南、河北共500万人死亡,惨绝人寰。
白修德是当时美国《时代周刊》的驻华记者,他在报道中详尽描述了当时河南发生的种种惨状。在从潼关到洛阳的路上,他看到大批饥民生命垂危,还“不时看见血肉模糊的僵尸从过往列车上掉下来”。在他骑马从洛阳到郑州的路途中,“绝大多数村庄都荒无人烟,即使那些有人的地方,听到的也是弃婴临死前的哭声,看见的也只是野狗从沙堆里掏出尸体并撕咬着上面的肉”。然而,到了郑州后,白修德却看到了另一番景象:省政府官员们花天酒地的生活。在热情招待他的宴席中,就有各种高档菜肴。白修德在他的报道中称:在一个“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的年代,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宴席之一”。因而,白修德认定:灾害固然是大自然所造成,但导致老百姓大量死亡的却是政府及其官员们的腐败和失职。
另外一个也到灾区采访过的美国记者杰克·贝尔登与白修德得出了完全相同的结论。他在《中国震撼世界》一书中写道:“每天走在路上,但见原野空旷,土地荒芜,十室九空,残破不堪,十分凄凉。当时许多地方的旱情并不很严重,所以我很奇怪,为什么土地会如此荒废。农民告诉我,他们背井离乡去逃荒,是因为国民党税吏、蒋军征粮官横征暴敛,田赋超过了实际的产量,既然全部劳动果实都要被抢走,交不出捐税还要挨打坐牢,谁还种地呢?农民在官府衙门外的田野里掘野菜草根果腹,而我却在一个又一个国民党将领的宴席上享受着山珍海味,不禁感到十分羞愧。”
杰克·贝尔登还同时进行了对比:“华北共产党区的气候同样恶劣,同样缺雨,却没有死这么多人。此中的差别在哪里?为什么这边的人挨饿,而那边的人却有饭吃?”他得出的结论是:“蒋管区的人民并不是因为老天爷不下雨而死的,他们是被捐税逼死的。”他甚至举了一个十分极端的例子:“1942年,日军打到豫北的时候,成千上万的农民配合民族敌人攻击汤恩伯的部队,这是很可以理解的。为什么这么干呢?难道日军会比蒋军更坏吗?”杰克回到重庆后,据实写出了报道,而重庆政府的国际宣传局却以“消息不符”为由,扣下了他的稿子。
此后的半个多世纪,对“中原大饥荒”的反思一直是国际经济学界的一个课题。获得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印度学者阿马蒂亚·森在著述中多次引用此案,证明“贫困不单纯是一种供给不足,而更多的是一种权利分配不均,即对人们权利的剥夺”。他以大量资料和经验研究论证,现代以来虽然饥荒与自然灾害有密切关系,但客观因素往往只起引发或加剧作用,权利的不平等、信息的不透明、言论自由的缺乏、政治体制的不民主才是导致贫困和饥饿、导致大规模死亡的饥荒发生的主要原因,在粮食问题的后面是权利关系和制度安排问题。因为只有在民主自由的框架中,信息才有可能公开,公众才有可能就政策制定进行公开讨论,大众才有可能参与公共政策制定,弱势群体的利益才能得到保障,政府的错误决策才有可能被迅速纠正而不是愈演愈烈。在没有重大灾害的承平时期,人们对民主的作用和意义往往并不在意;或许只有面对灾害的严重后果时,人们才能意识到民主的重要。阿马蒂亚·森的观察适用于近当代中国的几次大饥荒,从1942年的“中原大饥荒”到我们将在后面讲述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1959~1961)。
与国统区的混乱和悲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共产党治理地区的清明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