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在目睹了“中原大饥荒”之后,杰克·贝尔登辗转来到共产党的根据地西北,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中国,军队纪律严明,官员清贫精干,民众安居乐业。他采访了刚刚当选为晋冀鲁豫边区政府副主席兼财政厅厅长的共产党干部戎伍胜(1906~1999,又名戎子和)。
在访问戎伍胜之前,杰克带着很深的疑惑。与蒋统区和汪统区相比,延安的工业状况只能用原始来形容,用杰克的话说,“边区80%以上的工业是在家庭里办的,90%的布是农家织的”。这里几乎没有一家现代企业,唯一稍稍像样点的工厂是位于延安以北90里的安塞县茶坊机器厂。它在一个隐蔽的石洞里,这里的十来台机床是一个叫沈鸿的工程师在1938年从上海偷运来的,沈鸿因此被毛泽东赞许为“延安工业之父”。
杰克如实地写道:“在这个落后的地区,若不依靠多印钞票,多收捐税,又如何能筹款支援战争?这是一个大问题。”他看到,戎伍胜的财政厅一共只有16个人,但是却进行着编制预算、征收赋税、发放农业贷款、发行货币、指导银行业务等多项工作,控制着3 000万人口的财政事务。而戎伍胜的财政知识仅限于过去在省城学校里所学的、现在几乎忘光了的那一点经济学课程,他从未管过一家大银行或一家大商号。杰克问:“你是怎样做这项工作的?”
戎伍胜(他在建国后的1958年担任过财政部代部长)的回答是:“我也想弄明白这问题呢。”据他的介绍,边区的年度收入中,70%来自田赋,10%来自工商业税,5%来自商品出售和关税,其余的来自烟酒税、公营事业收入和印花税。而支出部分,50%用于军费,20%用于政府人员薪俸和行政支出,10%用于教育,8%用于工业建设,5%用于公共保健,4%用于司法公案,剩余的留做储备。
杰克又问:“仅靠那么点收入怎么打仗?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你们一定是靠没收地主的财产来支持这场战争吧?”戎伍胜笑了:“不,那是当年红军在苏区用的办法,我们能够靠这么小的预算来进行战争,是有其特殊原因的。”
戎伍胜的原因有如下五条:第一,大多数在这里工作的干部是自愿来的,大家都能几乎不要任何报酬而工作,有一点吃的就行了;第二,我们的政府很精干,我们没有臃肿的官僚机构,负担小,开支和捐税自然就少一些;第三,我们全体人员从政府干部到普通士兵,除了本职工作以外,还必须参加一定的生产劳动;第四,我们不像国民党那样,不因贪污受贿、营私舞弊而损失巨额金钱,贪污几乎是不可能的;还有,我们是在为一种理想而斗争,这一条是最重要的。要是我们从国民党统治的贪污腐化的社会跑出来,到这里又搞那一套,那有什么意思呢?
杰克接着提出自己的疑问:既然干部那么少,征税时一定碰到不少困难吧?难道老百姓不以谎报收入来欺骗政府吗?戎伍胜答:“当然啦,一开始我们发现许多农民少报田亩,工商业主则少报利润。因为税务稽查人员太少,我们就用简单的民主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各村每年要开一两次民主评议会,自耕农、佃农、地主都必须在会上自报收入。开会时,村里的评议员就站在群众当中,分别向每一个农民询问其产量,对方回答后,他就向其邻居问,报得对不对。由于村里的人都互相知道底细,所以如果报得不对,当场就能加以纠正。对企业主和商贩的办法也类似,把他们召集起来,自报赢利。这个办法基本上是成功的,政府不需庞大的税务机构,也不会损失太多的税款。”
杰克在边区亲眼看到,这里的农民一般只向政府缴纳其收成的8%~15%,而在国统区,佃户要缴50%~90%的田赋,另外还被迫缴纳多如牛毛的各种杂捐。杰克写道:“这并不是哪一个边区官员告诉我的,而完全是我亲自观察到的。令人有些难以置信的是,可以看到妇女和儿童经过簸筛把最饱满的粮食交给政府。有些人家把邻居请来鉴定自己要交到村公所去的粮食,如果邻居说粮食的成色还不够好,他们就再簸筛一遍。”杰克还看到,“农民被征去修路,在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拖拉机耕出来的地里集体播种,出大车骡马运输公粮、开垦荒地以及为各种公共工程出力。我觉得他们为共产党出的工可能比在国统区为国民党官员出的工多一些。但是,这种摊派同国民党地区搞得截然不同:第一,出劳力总是为了公益,而不是为了任何人的私利;第二,没有人因为出劳力而变穷,所有人都是平均分摊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农民认为这种摊派制度是公平合理的。至于农民是不是被宣传愚弄了,那就请道德家们去研究吧。”
杰克还饶有兴趣地描述了边区的银行。他说:“我在解放区看到的一种最奇特的事业就是银行。那里的银行是在极原始的条件下营业的,其经营办法之简单,会使西方银行家们为之瞠目。”
共产党部队的银行是从放款的合作社开始的。1938年前后,共产党在一些巩固的根据地创办了银行,一开始,它并没有得到人民的信任。有一家在山西上党地区(今长治、晋城市)创办的上党银行,因为谐音被称为“上当银行”,所以遭到不少人的嘲笑和拒绝,国民党的政府和部队更是把它妖魔化。杰克·贝尔登讲述了一个他听来的故事。国民党部队禁止士兵使用上党票,长官命令士兵用它擦屁股,有一个模范士兵,严格执行了这个命令,当真用一张5元的上党票擦了屁股。后来,他到一个小镇的铺子里买香烟,掏出一张10元的法币给老板,使他大为惊讶的是,老板没有法币小票而对他说,“我只能找你上党票”。这位俭省的士兵什么都不想丢,就回去捡起自己那张擦过屁股的5元上党票,细心地洗干净,拿到那个铺子去花了。杰克记录道,后来,那里的人就流传说,上党票擦了屁股还能买东西,那一定真顶用。
1941年,晋冀鲁豫边区政府成立,上党银行等几家地区银行合并为“冀南银行”,它有权发行钞票,因此具有“中央银行”的地位。从流传后世的冀南票可见,它的纸质很劣,印制粗糙,有很多钞票流通不久就磨损严重,连票面数额都无法辨认。当地工农多不识字,常常把半张1元法币与半张两元冀南票粘在一起,银行碰到这样的票子,就按1元5角收兑。因为这种政策,冀南票的信用渐渐提高。
冀南银行为了支持自己的钞票,也需储存相当的黄金白银为储备金。对于时常处在游击状态的边区政府来说,保卫这些金银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戎伍胜为此伤透了脑筋。他对杰克说:“我本人主张把金银埋到偏僻的山顶上,埋藏金银的行动是秘密的,而且只能在夜间进行,经过驴骡的长途驮运,才到达埋藏点,承担这项任务需要三位可靠的银行经理、出纳和一个党员,他们要把地点牢牢默记在心而不能留下任何字据。”听了戎伍胜的这种描述,杰克因此把边区的银行戏称为“月光下的银行”。他问:“只有这三个人知道银行的财宝在何处埋藏,如果他们被杀了怎么办?”戎伍胜答:“如果三个人都死了,财宝就等于丢掉了。”一直到1949年内战结束,冀南银行只丢掉过一笔1 500两银子,原因是两个人牺牲了,活着的那个把确切的地点忘掉了。
透过陈嘉庚、白修德以及杰克·贝尔登等人的经历以及目击素描,我们大抵可以看到当时国民党和共产党政权的表现,以及后者得到民众——特别是农民拥护的原因,它与国民党政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也是日后它们各自结局的根源所在。
战争进入1944年,局势日渐明朗,德意日轴心国败象渐现。
在中国战区,国共军队牵制了100多万日本军队。地处西北的共产党尽管实力弱小,但是却已经积聚起逐鹿天下的雄心,国民党的腐败成为共产党人崛起的最大的政治资本。
1944年3月19日,著名文学家郭沫若在重庆《新华日报》上发表《甲申三百年祭》。三百年前的这一天,农民武装李自成攻陷北京城,崇祯皇帝自缢煤山,明朝灭亡。郭沫若在文中写道:“其实崇祯这位皇帝倒是很有问题的。他仿佛是很想有为,然而他的办法始终是沿着错误的路径。他在初即位的时候,曾经发挥了他的‘当机独断’,除去了魏忠贤与客氏,是他最有光辉的时期。但一转眼间他依赖宦官,对于军国大事的处理,枢要人物的升降,时常是朝四暮三,轻信妄断。”熟悉中国国事的人,都知道他讽指的“今日崇祯”是为何人。国民党的《中央日报》发表社论,对郭沫若文章大加抨击。而延安的毛泽东则号召全党学习该文,思考如何避免李自成式的“胜利后的骄败”。两党之明暗,识者一目了然。
4月,日军作困兽挣扎,发动“一号作战计划”,先是进击河南,继而攻陷长沙、围猎衡阳、占领桂林,兵锋直指贵阳和重庆,国军损失惨重。蒋介石召开秘密会议,一度想放弃重庆,把政府迁往甘肃西昌。这几乎是抗战八年最凶险的时刻。然而,天佑中国,到年底,麦克阿瑟率领的美军在太平洋海战中取得决定性胜利,日军被迫停止前进,终于成强弩之末。1945年4月30日,盟军攻陷柏林,希特勒自杀,德国投降。8月6日和9日,美国向日本广岛、长崎投放原子弹。8月8日,苏联对日宣战,150万苏联红军分三路向中国东北的日本关东军发起进攻。
8月15日,就在宋子文当上行政院院长三月后,日本在“密苏里”号战列舰上签订无条件投降书,至此历时八年的全面抗战取得了胜利。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意味着全球政治和经济秩序的重建。在过去200年里不可一世的“日不落帝国”英国终于让出了第一强国的地位,新崛起的美国和苏联取而代之,而形同水火的意识形态对立让这两个国家各自为营,世界迅速进入两强对立的冷战年代,这一状态将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直到1990年苏联解体。
对全球经济而言,战后最重要的事件有两件。
第一是布雷顿森林货币体系(Bretton Woods system)的确立。早在战争即将结束的1944年,同盟国就开始讨论战后经济重建的命题,7月,44个国家的特使聚集在美国新罕布什尔州的布雷顿森林,通过了《国际货币基金协定》。战后的1945年12月底,22个国家签署《布雷顿森林协定》。这个协定最重要的结论是确立了美元与黄金的对价关系,美元直接与黄金挂钩,各国货币则与美元挂钩,从此,美元代替英镑成为新的国际储备货币——这也是“美金”这个名词的由来。此外,成立了三个国际性的经济组织,它们就是日后的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关税贸易总协定组织,其中,前两个机构的总部均在美国纽约。战败的德国被分裂成西德、东德,日本则从废墟中重新起步,这两个国家将在30年后重新回到世界经济强国的序列之中。
第二个重大事件是“马歇尔计划”(又称“欧洲复兴计划”,European Recovery Program)的提出和实施。这个战后最大的经济重建计划启动于1947年7月,美国以金融、技术、设备等各种形式,向西欧各国提供130亿美元的援助。这个计划既拉动了欧洲的复兴,又让美国在战争时期形成的以武器制造为目标的重工业产业得以向民用领域转型。“马歇尔计划”还消除,或者说减弱了历史上长期存在于西欧各国之间的关税及贸易壁垒,因此也被认为是促成欧洲经济一体化的重要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