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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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1924工商决裂 (1)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徐志摩:《沙扬娜拉》,1924年

1924年4月12日上午10时,一艘轮船沿黄浦江缓缓驶进上海汇山码头。船上,一位戴着红帽子,银须白袍、宛若神仙的老者挥手向欢迎的人群致意,他就是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文豪、印度诗人泰戈尔。在随后的两个月里,泰戈尔掀起了一场甜蜜的中印文化交流热浪。一群年轻的、操着娴熟英语的中国诗人围绕在他的身边,仿佛重新燃起了东方轻灵文化的篝火。其中,最狂热的崇拜者是从剑桥大学留学归来的诗人徐志摩,他每天陪着泰戈尔四处演讲,还随同去了日本。在那里,他写出一组温婉娇羞的新诗,在每一个段落的最后,他都以“沙扬娜拉”为结束。徐志摩的新诗显然比几年前胡适的口水诗要精致得多,却没有了咄咄的时代气息。

沙扬娜拉,日语“再见”。具有讽刺意义的是,1924年并不像徐诗人所描述的那么甜蜜,却真是一个“再见”的年份。

短暂的和平在这一年被打破了,军阀们再次开战。尤其糟糕的是,此次战火居然烧到了商业繁荣、过去数十年里一直没有重大战乱的江浙一带。1924年9月3日,江苏直系督军齐燮元为夺取上海,向盘踞上海和浙江的皖系督军卢永祥、何丰林开战,双方相持于嘉定、太仓、浏河一带,江浙工商业顿时风声鹤唳。紧接着,东北奉系军阀张作霖以援助皖系为由,与直系吴佩孚在山海关开战,双方投入30万人,为那些年来规模最大的战事。吴佩孚因为冯玉祥部临阵倒戈而战败,奉皖联手,组成临时执政府。张作霖入关后,粗暴对待知识界和持不同政见者,政局一直动荡不安。人们对北洋军阀终于彻底失去信心,在南方偏据多年的国民党再次成为被期待的力量。1924年11月,孙中山受邀北上共商国事,不料,他的身体状况突然恶化,在第二年的3月12日因肝癌病逝于北京,终年59岁。在遗言中,他告诫全党:“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那年的天灾也是不断,长江、汉水并涨,武汉三镇江堤多处漫溃,京汉铁路被大水冲毁,地方志记载,“各项商业无不停顿,萧条情况实为从所未有”。中原和西北一带受气候影响,农产品已经连续多年歉收,河南等省份还发生了饥荒。

在产业经济方面,欧洲各国进入战后复兴,中国再成被争夺的市场。日本势力仍然强劲,再加上连年农产品歉收,各种原材料大涨,脆弱的民族产业受到严重冲击。其中,景象最惨的是此前发展最快的棉纺业。从1922年10月到1924年6月,上海交易所的棉花平均价格上涨了73%,厂家不堪其重,爆发了纱厂危机,到1924年初,1/3的上海纱厂停产歇业。在经济寒流到来的时候,民族工业抵抗风险能力的羸弱毕现无遗,与同在上海的英资、日资企业相比,本土纱厂的管理水平明显落后,生产效率低下,流动资金太少,金融体系的支持也十分不足,因此,在经济繁荣的时候可水涨船高,而危机到来时,则会率先出局。从数据来看,就在纱厂危机期间,英资怡和纱厂仍然有30%的股息可以分配,而日本纺织株式会社的年度利润率也高达25%。华资的华丰、宝成等大厂相继被日商兼并。

在这场危机中,最轰动的事件是商界精神领袖、“状元企业家”张謇的破产。

晚年的张謇把大量的精力投注于政治事务和南通模范城的建设,他到底有多少时间花在生产经营上不得而知。大生集团在1919年创下赢利380多万两的最高纪录,到1922年就因棉花涨价而出现了亏损,该年亏掉70万两,其后更是江河日下。到1924年,大生已欠下400万两的巨额债务,直奉战争爆发后,东北和华北市场已惨不忍睹。更糟糕的是齐燮元与卢永祥居然还在家门口开火,江浙市场一动摇,大生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到1925年,大生集团已经资不抵债,光是大生一厂的债务就已经高达906万两。张謇被迫把苦心经营将近30年的全部企业交给债权人接办,在陈光甫的安排下,中国、交通、金城、上海四家银行和永丰、永聚钱庄组成债权人团全面接管大生企业。已年过72岁的张謇晚年居然遭遇如此劫难,他不由感叹“不幸而生中国,不幸而生今之年代”。

张謇商业王国的陡然衰落,除了棉纱产业的危机外,还有三个很重要的原因。一是理想主义的沉重包袱。为了南通的公益事业,大生纱厂常年无偿“献血”,已超出企业正常的负担。到1924年前后,大生一厂仅为企业和公益事业的垫款就有70多万两,对其他企业的借款超过112万两,以往来名义被其他企业占用的也接近这个数字,三项合计超过了全部营运资本的45% 。企业办社会,最后拖累大生。二是多元化经营失控。张謇晚年反省失误时承认“本小事大”、“急进务广”,其中失误最大的投资是垦牧产业。垦牧业带有很强的社会公益性,投资大,周期长,而且受海潮、气候等自然条件的影响。张謇先后创办了近20家垦牧企业,围海400万亩,累计投入资金达2 119万银元之巨,10余年中,所围海堤三次被特大台风袭毁,垦牧项目先后全数失败,纱厂资金被迫去填了大黑洞。三是企业管理混乱。大生虽是中国最早的股份制企业之一,但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张謇的光环太大,晚期更是近乎于“神”,集团内各实业公司都没有基层负责的规定,事无巨细,表面上都要向他请示。而他的大部分精力又在企业之外,对于经营实情并不完全了解,因此,管理弊端丛生,一旦发作,便无药可救。

晚年的张謇从云端上坠下,在最后的岁月里竟饱受煎熬。自企业亏损之后,种种流言四起,每次开股东会他都不得不面对指责,好几次会议不欢而散。在一份写给股东的信中,张謇十分无奈地说,自己已70多岁了,为人牛马30年,也可以结束了,他欠大生的债务,可以从股息和退隐费中分年偿还。他还给自己在狼山之畔选了一块墓地,自拟对联:“即此粗完一生事,会须身伴五山灵。”墓上不铭不志,只简单地刻着“南通张先生之墓阙”,没有头衔,没有装饰。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他还去视察江堤,为盐垦事业作最后的努力,因劳累过度,他发起高烧。1926年7月17日,一代“状元企业家”在无限的寂寥和落寞中黯然去世。他的陪葬品是:一顶礼帽、一副眼镜、一把折扇,还有一对金属的小盒子,分别装着一粒牙齿,一束胎发。

春与人俱老,花随梦已空。张謇的破产和去世,意味着士商时代的一去不返,此后中国商界再没有出现如他这样具有重大公共影响力的全才型人物。胡适为他的传记作序,称他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毛泽东则说:“中国的民族工业有四个人不能忘记……轻工业不能忘记张謇。” 其实,张謇之应该被记忆,何止“轻工业”而已。

在1924年前后的中国社会,社会矛盾的纠缠和复杂让人不安。1923年底,文学家鲁迅在对北京学生的演讲中,流露出了他的悲观:“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我想这鞭子总要来,好坏是别一问题,而且总要打到的。但是从那里来,怎么地来,我也是不能确切地知道。”在这段话中,读得出部分知识分子因绝望而产生的对“血”的革命的渴望。在当时中国,正出现了一个十分微妙的景象:人数日渐庞大的劳工阶层与同样新兴的企业家阶层出现了利益和价值观上的矛盾,这种矛盾随着经济危机的爆发渐渐变得尖锐起来。

在洋务运动之前,中国并不存在工人阶层。随着近现代工业的成长,劳工人数迅猛增加。在1913年,中国产业工人约60多万,到1919年达200多万,1924年前后人数已经超过500万。跟所有进入工业社会早期的国家一样,中国工人的生存现状是悲惨的。史景迁在《追寻现代中国》一书中描述道:“微薄的工资、超长的工时,罕见,甚至根本不存在休假。医疗救助或保险总是缓不济急,工人通常住在工厂或矿区所提供、居住条件恶劣到令人作呕的宿舍。工人均被以号码而非名字来称呼。工厂内,管理人员欺凌工人的恶状司空见惯。工资总是会无故被扣减,要求回扣的现象时有所闻。女工的人数多过男工,有些纺织工厂,女工比例高达65%,然而她们的工资甚至远低于同工厂男工。雇用童工的现象非常常见,特别是纺织厂。年仅十二岁的女工赤手在接近沸腾的大水桶里捡拾蚕丝,这类工作经常让她们感染可怕的皮肤病和受到伤害。”

在当年的报章、文学作品中时时可见类似的描述。客观地说,他们不是当时中国社会最悲惨的人——跟农民相比,他们有相对稳定的收入,不必惊恐于匪徒和战乱,但是不人道的遭遇却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反抗性的罢工事件屡见不鲜,可查的数据显示,从1914年到1919年“五四运动”前,全国工人罢工108次,尤其是1916年后,罢工次数逐年增加。仅1919年1~5月,罢工即达19次。特别是在过去10年的抵制洋货运动中,居住于城市而最容易被集中发动的工人群体是一股最主要的抗议力量。

然而,一个很重要的事实是,在1920年之前,工人阶层从来没有被看成是一支完整而独立的力量。一味沉醉于欧美或日本宪政经验或文化的公共知识分子对其非常陌生,甚至可以说是与其完全绝缘。他们所津津乐道的“好人政府”在工人们听来虚无缥缈,不知所云,不但跟他们的生计毫无关系,而且显得非常虚伪。企业家阶层对工人也非常不重视,他们最多也是出于利用或提高劳动效率的考虑,如虞洽卿与他的“短档朋友”们,或荣德生之创办“工人自治区”。自晚清允许商人结会以来,全国已经出现了数千个大大小小的商会。他们的势力非常强大,上海、广州及武汉等城市的商会甚至拥有自己的武装团体。他们高高在上,根本不会弯下腰来跟衣衫褴褛的劳工们进行平等的对话。即便是孙中山的国民党人,也主要活动于士绅、官吏、知识分子、军人乃至华侨之中。

真正把工人当成一股独立力量来倚重的是新成立的中国共产党。1921年8月,就在组党成立的一个月后,中共在上海迅速成立了领导工人运动的机关——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曾经参与领导“五四运动”的北京大学学生领袖张国焘出任主任。书记部设立五个分部,其中湖南分部主任为毛泽东,在法国参加过工人运动的李立三成为张国焘的得力助手。这个专门机关成立后,马上创办机关刊物《劳动周刊》,其宗旨是“为劳动者说话,并鼓吹劳动组合主义”。每期发行最多时为5 000份。同时,中共还在上海纺织工人最集中的沪西小沙渡,开办了第一个工人补习学校,通过刊物和工人学校唤醒工人的自主意识。张国焘在一篇题为《中国已脱离了国际侵略的威胁了吗?》的文章中如此写道:“我们只知道我们每年所缴纳的租税,一半是外国政府和银行家强夺走了。因而我们的子弟受不到教育,我们当兵的兄弟拿不到军饷,我们百余万劳苦兄弟在外国资本家的鞭策下做工,洋货深入穷乡僻壤,弄得做手艺的没有生意了……上海市等处公园,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这些痛苦和耻辱已使我们受够了。”这样的文章充满了简单而明快的逻辑,它像手术刀一样,一下子把工人阶层从众多的社会集团中切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