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抗议活动如火如荼的6月初,张謇接受《北华捷报》采访,对企业家在学生运动中的角色进行了阐述:“吾辈之主务,乃为开创国人使用国货之风气,以此促进吾国工商业之发展。现阶段之情形,无疑于此十分有利,因国人爱国情绪十分高涨。”在这一理念的引领下,企业家发动了一场比1915年声势更为浩大的抵制日货运动,甚至还在产业经济的重建中排挤日本势力。
在“五四运动”爆发不久,日本报纸就已经预言,中国即将开展一场抵制日货运动,不过它以讽刺的口吻写道:“这场示威将是稻草上的火星,燃烧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但是,几个星期后,上海的英文报纸《密勒氏评论报》就认定,这五分钟的示威可能会延续下去,并严重威胁日本的在华利益。
在各地的抗议活动中,抵制日货是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5月17日,上海八家主要的报纸同一天发布公告,发誓不再接受日货广告或者发布日本商业新闻。6月5日,上海华商纱厂联合会决定全埠罢业,荣宗敬——他在上一年的国会选举中当选江苏省议员——便在讨论会上提议“一致戒用日本货”。近年以来一直十分活跃的中华国货维持会等非政府组织印制了数以十万计的宣传国货小册子,各种标语充斥大街小巷。在一份现存于日本外交档案中的小册子里,编辑者写道:“凡是爱国者都必须购买国货。当到处听到这样的呼声:伟大的中华民族和人民所创造的工业社会万岁,伟大的中华民族成员万岁,伟大的中华民族万岁,那就达到了这个长远计划和这种永恒组织的目的,因为抵制运动正是为了抵制某些国家的商品而发动的。”某些国家所指为何,读者无不心知肚明。
在很多城市,经营日货和为日方服务的商人纷纷收到匿名恐吓信,警告他们与日本断绝关系,一些日本商人的店铺也被捣毁。美国的《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在报道中称,学生们成为“运动中的警察”,监督商店和小贩、破坏日本广告牌等。学生们的公告栏上,堆满了草帽、雨伞、热水瓶以及从行人那里收缴的其他日本商品,西方媒体将此形象地称为“草帽战”。一个叫玛加瑞特·莫尼格的美国传教士对西方记者说,她的女佣拒绝购买英国霍利克公司出产的麦芽奶粉,因为它只在日本商人开的商店里才出售。很多地方的商店被要求贴上这样的标语——“自今天起,本店铺决不出售日货。”10月的《新闻报》还刊登了一则报道,江苏省一个县的学生调查队发现,一家商店里的火柴有问题,它的外包装上印有“中华民国万岁”的字样,而实际上却是日本火柴,学生们当场销毁了这批商品。
在沿海城市和湖广地区还出现了一种叫“爱国十人团”的组织形式,它以十人构成一个小组,十个小组再构成一个更高级别的组织,参加者发誓只消费中国货,并确保和监督同组成员也这样做,他们还挨家挨户地发送传单和做鼓动工作。据报道,仅天津一地就有数百个“十人团”。
“五四运动”在7月份达到高潮,日本对华出口几乎断绝。抵制效果从后面两年的贸易数据中清晰地呈现出来。1920年,日本对华进口额比1919年下降7.2%,损失达2 915万美元,而其他国家的对华出口却增长33.3%。1921年日本对华出口又同比下降8 696万美元,同期,其他国家的进口则增长30%以上。美国经济学家认为,这说明从1919年开始的抵制日货运动,无论中国付出了什么代价,都已成功地造成了日本在贸易、航运和工业方面的重大损失。据当时观察家的记录,抵制运动在华东地区推动了民族棉纱业的发展,在华南则为烟草和针织业提供了极为有利的市场环境。时任美国驻中国大使保罗·雷恩斯在写给国会的信中就认为:“它给中国工业发展带来了巨大的动力,并且给制造商和政府一个提示,即什么是一场刺激国内工业发展的运动应该做到的。”
与此同时,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是,在震耳欲聋的爱国呼声中,天性反对动荡的商人们还十分注意抵制运动的边界,不使之滑向社会秩序全面崩溃的境地。在整个运动过程中,企业家做了大量的工作,尽量把运动的边界局限在非暴力的范围内。他们多次撰文呼吁,“惟予窃欲警告国民,万不可任令群众再有激烈行动”。
6月份,就当纱厂联合会决议联合罢业的时候,荣宗敬曾经为此专门设宴招待欧美商人及外交人士。他解释说:“(敝国)历受诸贵国文明感化,虽罢课、罢市、罢工达十天有余,而仍安静如常,绝无一毫暴动,当可邀世界诸大国共谅。”接着,他讲了一番很有技巧性的话:“敝国人士,一致戒用日本货,而欧美诸大国之货畅销敝国,至好时机也。欧战四年余,诸贵国销行东亚之货,被日本国争攫殆尽,今公理战胜,诸贵国正可广造物品畅行东亚,今为在席诸公贺,而彼此联络友谊更加密切。”言下之意,中国抵制日货,大大有利于欧美商品回归中国市场,道理所及,当然很是引得欧美人的欢喜认同。
除了推动消费市场上的抵制运动之外,企业家们更利用这股爱国热潮,夺取了产业经济的某些主导权。面粉和棉纱“两料大王”荣宗敬就做成了两件很有利于民族产业的大事。
从1919年的夏天开始,荣宗敬就四处奔走,联络面粉业人士,自行组织面粉交易所。当时在上海,日本商人开设了面粉取引所(交易所),经营面、麦的期货交易,基本控制了上海市场的原料和成品的价格,华人企业多年仰其鼻息而无可奈何。荣宗敬乘群情激奋之际,提出自办交易所,摆脱日本人的控制,此议得到同业的一致响应。1920年1月11日,中国机制面粉上海贸易所(后改名为上海面粉交易所)宣告成立,筹集股本50万元,荣宗敬、王一亭等沪上面业大亨均为理事。
同时,荣宗敬积极筹建纱布交易所。作为上海最重要也是那些年赢利最强的民族产业,棉纱的原料期货交易也被日商开办的取引所掌控。每年的棉花和纱布交易量非常大,各棉纱厂虽有心挣脱日商控制,但是也很担心操作不当,重蹈当年胡雪岩的覆辙。所以荣宗敬提出,必须协同一心,断流开源。在他的召集下,华商纱厂联合会的所有会员齐聚一堂,通过了两条跟日商决裂的原则:一是各厂不从日商的取引所采购棉花,必坚持到底;二是凡在取引所买卖棉花和纱布的行号或掮客,各厂与之断绝往来,并登报宣布此旨。与会厂商被要求一一举手,以示慎重通过。1921年7月1日,纱布交易所正式开幕,筹集股本200万元,荣宗敬、穆藕初等人为发起股东。
面粉和纱布两个交易所的建立,意味着这两大民族产业的期货价格主导权回归华商。这是企业家阶层借“五四运动”的东风打赢的两场漂亮的商战,特别是纱布交易所的建立,也算是给乱坟堆里的胡雪岩一个迟到了30多年的告慰。
如果说,“五四运动”决定性地改变了中国的文化生态,那么,它对商业生态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就如同胡适等年轻的留洋博士一跃而成为文化领袖一样,一些有现代商业背景的年轻企业家也迅速登上了舞台。这个景象很快在1920年上海总商会的换选风波中呈现出来。
风波仍与“五四”有关。1919年5月9日,就当学生游行被镇压的时刻,上海总商会内一些与段祺瑞政府关系密切的老派商人发出一份电报,主张先在巴黎和约上签字,然后再与日本交涉归还青岛。此电引起公愤。随着抗议风潮渐成主流,总商会内部传出“改良总商会”的呼声,认定现在的总商会“一味与官僚派接洽,暮气太深,官派太重,麻木不仁”,所以必须重选明哲之才。
1920年8月,总商会进行换届选举,原有的33名会董中竟有31人落选,新当选的会董中有1/4的人还不到40岁。41岁的聂云台(1880~1953)被选为总商会会长,而他的前任是73岁的老买办朱葆三。
聂云台是个意气风发的新派企业家,他13岁就中了秀才,后来竟自绝科举,跟外国人学英语、电气、化学工程等新学科,再后来赴美国留学深造,回国后当上了一家纺织工厂的经理。他的身份中最为显赫的是,有一个国人皆知的外祖父——曾国藩,其家传血脉自有别一份的抱负。在1917年,聂云台与黄炎培等人在上海发起成立中华职业教育社,任临时干事,这是中国第一个职业教育团体。他还写了一本薄得只有10页纸的小册子,书名叫《大粪主义》。书中说,在民间,人中了毒可以用大粪灌解,而国家民族的毛病中的毒也一样可以用大粪来解。
按聂云台的说法,当世之人有四种毒,一是骄慢,二是体面,三为骄懒,四为奢费。这四毒,浇上一勺浓烈的“大粪主义”,一切就化为乌有了。浇大粪的方法很简单,从教育和政治入手,但是要密切联系公厕和大粪。教坛上,学校的老师带头,跟学生一起挑大粪、洗厕所,浇粪种菜。让学生认识到,大街上挑粪的人,才是最可宝贵的人。而政坛上,则要求从国家元首到各县的长官,每天早上必须到指定的地点亲自刷洗厕所,而且必须刷洗干净。如果担心长官的安全,可以派卫兵四周警卫,长官一边刷洗,还配一个演讲员在旁演讲其意义。其理论虽是荒诞,却有着最朴素的民本思想。
聂云台上任后,迅速展开了一系列的革新措施。他集中一批企业家力量,组成了财政、陈列、交通、公证等八个专门委员会,充实和健全了商会的职能。从1921年起,总商会连续三年举办了三次规模宏大的国货展览会,推动了民族工业的发展。聂云台还兴办工商业图书馆和商业补习学校,出版《上海总商会月报》,培养商战人才和发布商人声音。
与焕然一新的总商会很类似的,在上海商界另外一个被年轻人把持的商会是上海银行公会。
这家创办于1918年7月的行业公会由12个银行家发起,他们大多出生于19世纪80年代,此时年龄不到40岁,而且全数受的是现代金融教育。发起人宋汉章和张公权分别毕业于上海中西学院和日本东京庆应大学,其他还有毕业于日本山口高等商业学校(李铭)、英国伯明翰大学(徐陈冕)以及法国巴黎大学(徐新六)的。这些人不屑于陈旧的钱庄模式,渴望摆脱国家的干预,以国际金融法规来管理自己的银行。他们集资创办《银行周报》,在发刊词中很自信且明确地宣告:“溯自吾国与外人通商以来,国内商业进而为国际商业,经营之范围日扩,其方法亦日异。为之枢纽机关者,如旧日之钱庄票号,已不能应今日之潮流,所谓银行者乃应运而生。银行者,所以供一国财政工商以及社会经济之运用也。”朝气浩荡的一行字冲过来,就把钱庄票号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1920年,在31岁的张公权的倡议下,由上海银行公会牵头,各地公会联合组成了全国银行总会。在后来的7年里,它成为一个可以与中央政府公开博弈、直接影响金融政策的银行家集团。
在伟大的“五四运动”中,企业家阶层的作用与表现长期不被提及。正如我们已经描述的,在时代的重大衍变时刻,“广场背后”的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演出了同样精彩的一幕大戏。
法国学者白吉尔在评论“五四”时期的企业家时说:“那些企业家,都是摈弃旧观念、倡导新思想的超群人物。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他们对中国社会现代化所作的贡献,与‘五四运动’中知识分子的杰出作用相比,可谓是一珠双璧——尽管他们没有像后者那样慷慨激昂。”她还说:“民族企业家与激进的知识分子相比,显得较为实际,与保守的官僚相比,又显得较为开放。”
环视1919年前后的世界,我们可以看到,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全球政治格局十分动荡。在中国的北方,俄罗斯人以暴力革命的方式建立了社会主义国家,而在西南方,另外一个古老的亚洲大国印度则正十分巧合地进行着一场非暴力的民众运动。
在近代史上,印度所遭受的耻辱并不比中国轻。从17世纪开始,印度就受到英国的经济和军事入侵,到1857年,也就是欧洲列强对中国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前后,印度被大英帝国正式吞并,屈辱性地改称为“东印度公司领地”。此后数十年,印度人民为了自治和独立不断起义、流血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