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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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1919广场背后的人 (1)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胡适:《尝试集·老鸦》,1919年

1918年春夏,袁世凯死后两年,军阀势力一度气馁。在梁启超等人推动下,控制了北京的段祺瑞政府决定进行国会议员选举。这是百年近现代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有普选性质的全国性政治选举。倡导暴力革命、缺乏兼容性的国民党此时被赶到广东,彻底被排斥在外。有趣的是,三个参与角逐的派系分别代表了三种力量:一是军阀,一是公共知识分子,一是企业家。

代表军阀的是安福系,头面人物自然是段祺瑞,自袁世凯称帝未遂而身亡后,他成了北洋军阀的“大哥大”。跟袁世凯一样,段祺瑞是一个善于谋划的行政长才,他曾留学德国学习炮兵,信奉威权主义,却对现代政治理念一无所知。所谓安福系的名称来源,是段祺瑞的谋士和下属们经常在北京安福胡同的一个大宅子里打牌下棋,互通气息,因此得名。这个派系握有枪杆子,势力强大,无比霸道。

在三大派系中,研究系的政治理念最为清晰,其魁首是早已名扬天下的梁启超。后世史家定论,梁启超的议会政治论大大超越当时所有人。他早在1910年就著有《中国国会制度私议》,对议会的组织、选举、投票、政党等均进行了论述,认定“议院为今世最良之制度”。他先后写过《论立法权》、《各国宪法异同论》、《立宪法议》等文章,它们后来都被收在《饮冰室文集》中。他倡导政党政治,谓议会的成功运作有两大条件:一是“大多数人有批判政治得失之常识”,一是“有发达之政党”。在他的心目中,最好的仿效对象是英国政体。

交通系的领袖是梁士诒(1869~1933)。他时任交通银行董事长,因此围绕在他周围的人便被称为 “交通系”。梁士诒 也是广东人(他的家乡是广东三水),曾与梁启超在佛山书院做过同学,1903年参加科举,在殿试中赫然名列一等第一,也就是中了状元。当卷子和名单送至慈禧御批时,老太后正恨康梁党,见梁士诒是粤人,又姓梁,怀疑他是梁启超的弟弟,一笔把他划成了第三名榜眼。袁世凯看中他能办实务,便将之拢入帐内,后世流传的《袁世凯兵书》多出其手。他被任命为铁路总文案,参与缔结中日的东三省条约,以后又设置督办五路总公所。自此,梁士诒开始涉足交通部门。

1906年春,朝廷设邮传部,以盛宣怀为大臣,梁士诒任提调,统管全国铁路。他在任内先后督办京汉、泸宁、道清、正太、汴洛、京奉、广九以及津浦、吉长、株萍等铁路,为干线建设立下大功。另外,他于1908年创办交通银行,属官商合办、股份有限公司性质的商业银行,总资本1 000万两,其中官股四成,商股六成,有发钞权。在清末民初,交通银行的规模超过了盛宣怀创办的中国通商银行,地位仅次于中央银行大清银行。以铁路实务和银行金融为核心,梁士诒日渐形成了一个势力庞大的交通系,他本人有“梁财神”之称。细数交通系中的主力,大多均为梁士诒的同乡、北方企业家以及与前朝有千丝万缕干系的“官商”,沪浙一带的民间企业家少有参与。

本次国会选举,棋局微妙,宛若当年三国。安福系好比曹魏,兵力最强且居于中枢,研究系和交通系则如刘汉和孙吴,合则可分庭抗礼,分则被各个击破。其中,交通系的角色最为微妙,因其理念模糊,可左可右,而财力雄厚,不可小窥。它若与研究系结合,就能组合为一个很有声势的政党力量,两党对峙格局或可形成,反之,则天平大倾。

令人无比感慨的事实是,交通系几乎是没有犹豫地选择了与安福系结盟。其原因大抵有三:一是企业家阶层所固有的投机心态,在笔杆子与枪杆子之中,官商情结深重的他们十分轻易地选中了后者;二是现实利益的交错,在1918年前后,交通系与安福系的很多重要人物有纠缠不清的利益关联,其中,交通系的曹汝霖、吴鼎昌与段祺瑞都是天津裕元纱厂的股东,而另一个大实业家周学熙跟段祺瑞的政治盟友徐世昌是天津华新纱厂的股东;第三则是两大派系领袖梁士诒与梁启超的私人关系,二梁既有同省之情、同学之谊,却也有莫名“夺魁”之幽恨,其心结纠缠,不足与外人道。

台湾学者张朋园在《中国民主政治的困境:1909~1949》一书中曾详细记述了当时选举的景象。据他记述,安福系为了拉拢梁士诒,许之以参议院议长,交通系则暗中捐钱为安福系助选,其中,梁士诒捐200万元,曹汝霖和叶恭焯分别捐70万元。段祺瑞还挪用国库资金及盐税为选举之用。相对比,研究系的选举资金则十分有限,仅有与段祺瑞不和的直系军阀冯国璋给了梁启超40万元,其他一些地方督军出了数十万元。安福系捧着钱派人到各地贿选,据当时《申报》报道,很多属于研究系的人经过运作之后,都一起投到安福系旗下。一些军阀更是端着枪杆子搞选举,《盛京时报》记载,东北军阀张作霖把初当选人集中起来,宣布推荐名单,“不准选举限外人员”。而《顺天时报》报道,河南一个赵姓督军索性宣布,某五人为中央指派必须选出,“若不在指派之列者,即使当选亦属无效”。除了安福系的军阀明目张胆地贿选之外,商人贿选的“事迹”也见诸报端,《申报》刊文《苏州:众议员初选举之怪状》称,苏州一商人买动四百余人。投票前以酒席招待,席开五十余桌,投票人衣衫褴褛,类似乞丐者约居十之六七。

安福系鸭霸,交通系投机,研究系清高,棋局至此已无悬念。

6月20日全国投票。结果,安福系大胜,在参议院和众议院两院中占335席,研究系得21席,交通系为5席,派系不明者111席。

企业家阶层在此次选举中的表现令人失望。从当选数据来看,如果交通系与研究系结合,加上被安福系用钱挖去的选票,再算上那些派系不明者,其力量足可与军阀一搏,中国世局或有别样天地。当然,百年后进行这样的“复盘”,徒余一场叹息而已。

1918年11月7日,快要过60岁生日的前清民政部员外郎、学者梁济问儿子梁漱溟:“这个世界会好吗?”正在北京大学当哲学教授的儿子回答说:“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能好就好啊!”梁济说罢离开了家。三天之后,梁济在北京积水潭投水自尽,留万言遗书说:“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殉之,而后让国人共知国性乃立国之必要……我之死,非仅眷恋旧也,并将唤起新也。”

梁济试图以死唤醒人们继续变革的决心。半年后的1919年5月4日,他的儿子梁漱溟所在的大学爆发了一场惊天的学生抗议活动,史称“五四运动”。

抗议的导火索还是跟四年前的《二十一条》有关。这年一月,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战胜国在巴黎召开“和平会议”。在对德和约上,和会竟明文规定把德国在山东的特权,全部转让给日本。中国作为战胜国受此凌辱,而北洋政府的代表居然同意在和约上签字,一时举国哗然。5月4日,北京大学等三所高校的3 000多名学生云集天安门广场,打出“还我青岛”、“拒绝在巴黎和会上签字”、“抵制日货”、“宁肯玉碎,勿为瓦全”等口号。学生游行到交通总长曹汝霖住宅时,火烧曹宅,还痛打了驻日公使章宗祥。军警予以镇压,逮捕学生32人。北洋政府颁布严禁抗议公告,激起进一步的抗议,到5月下旬,全国主要城市先后宣告罢课。6月11日,曹汝霖、章宗祥等人被免职,总统徐世昌辞职,月底,中国代表拒绝在和约上签字。

“五四运动”后来被认为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开始,5月4日被定义为“青年节”。

一部《二十四史》读下来,有一个现象很耐人寻味:当一个中央集权强势出现的时候,往往会带来经济的高度繁荣,而在集权丧失的乱世,却往往是思想和文化的活跃期。中国思想史上的三个高峰时间,分别是春秋战国——诞生了老子、孔子等诸子百家,奠定了中国哲学的基石;魏晋南北朝——出现了最绚烂的书法、雕塑和诗歌艺术;我们正在讲述的民国初期——爆发了“五四运动”,出现了灿如星河的思想家、文学家。

民国初年是思想至为活跃和自由的时期,对于所有的中国人来说,那是一段很像青春期的日子,明亮、躁动而充满了无边的忧伤。各种思潮在中国交错激荡,新刊物、新思想层出不穷。当年跟吴樾抢着要去暗杀“五大臣”的陈独秀此时已是北大教授,他主编的《新青年》(创办于1915年)举起“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两面旗帜,号召打倒“孔家店”,猛烈抨击旧文化,提倡新文化。以胡适为代表的青年留洋学者在“文学革命”的口号下,提倡白话文代替文言文。在国之青年中,他们很快成为新的思想领袖,当时正在长沙求学的毛泽东日后对美国记者斯诺回忆说:“《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运动杂志。

我非常钦佩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他们代替了已经被我抛弃的梁启超和康有为,一时成了我的楷模。”在饱受欺辱的黑暗年代里,这个古老东方国家的年轻人最终决心打碎老祖宗的一切坛坛罐罐。美国史学家威尔·杜兰(Will Durant)——他与胡适同为实用主义哲学家约翰·杜威(John Dewey)的门下弟子——在《世界文明史》中很精辟地论及:“今天中国人最强烈的感情是痛恨外国人,同样,今天中国最有力的行动是崇拜外国人,中国知道西方不值得这样崇拜,但是中国人却被逼得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事实摆在眼前,工业化或殖民化二者任由选择。”这种矛盾的国民情绪在“五四运动”中呈现得非常清晰。

“五四运动”的划时代意义,当时便被人敏感地预测到了。就在学生运动爆发的那几天,大哲学家约翰·杜威正好在北京访问。他在写于6月1日的信中说:“我们正目睹一个国家的新生,而出生总是艰难的。”

不过,从来没有人从企业史的角度审视“五四运动”。

它的引爆点在北京大学,它的发生地在天安门广场,日后为人们所记忆的先驱者都是学生领袖和知识分子,我们可以轻易地报出他们的名字:陈独秀、胡适、蔡元培、鲁迅、傅斯年、段锡明、罗家伦、许德珩、周恩来等等。然而,正如后世的日本纪实摄影家小川绅介(1936~1991)所说的,在一起重大历史事件爆发的时候,“那些生动的故事、人物,一定在广场的背后”。事实上,在1919年的5月、6月间,如果没有商业团体及工人的支持,“五四运动”仅仅是一场激动人心的学生抗议而已。在青春激荡的天安门广场的背后,以工人和企业家为主体的商业力量就是那些起着重要的作用,却不被人注意到的“广场背后”的人。

早在2月份,上海的商人就行动了起来,他们以同乡会的名义致电北京和巴黎,反对将德国权益转让给日本。3月,朱葆三等人以上海商业联合会为组织,集合沪上53个会馆公所,协调工厂的抗议活动。5月4日,传来北京学生游行并遭镇压的消息后,商业联合会当即与复旦大学和江苏教育总会联系,一起筹划抗议大会。5月7日,大会在老西门体育场举行,主题是声援学生,抵制日货。6月5日,上海工人开始大规模罢工,以响应学生。上海日商的内外棉第三、第四、第五纱厂,日华纱厂,上海纱厂的工人全体罢工,参加罢工的有两万人以上。其后三日,上海的电车工人、船坞工人、清洁工人、轮船水手也相继罢工,参与工厂43家,工人总数约6万,他们显然得到了工厂主们的支持、默许或容忍,这是开埠以来上海发生的最大规模的罢工活动。

在上海的示范下,抗议很快席卷全国。6月12日,武昌、九江等地商人罢市,京汉铁路、京奉铁路工人及广州的工人相继举行罢工和示威游行,罢工浪潮波及全国22个省的150多个城市。史景迁在《追寻现代中国》一书中记录这段历史时认为:“工人发动罢工支持学生的爱国运动,象征中国的历史发展迈向新的转折。”正是在工商力量的汹涌援助下,“五四运动”才演变成了一场全民参与、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

企业家阶层在“五四运动”中的作为,并不仅限于声援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