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开打后,日本乘机争夺中国利益。1914年8月,它出兵占领德国在中国的势力范围——山东半岛。第二年1月,日本驻华公使晋见袁世凯,递交了有二十一条要求的文件,并要求“绝对保密,尽速答复”。《二十一条》霸道无理之极,它要求承认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准许日本修建自烟台(或龙口)连接胶济路的铁路;要求承认日本在南满和内蒙古东部的特殊权利,日本人有居住往来、经营矿产等项特权;旅顺、大连的租借期限及南满、安奉两铁路期限,均延长至99年。其他要求还包括,把亚洲最大的钢铁联合体汉冶萍公司改为中日合办,中国不得自行处理;要求所有中国沿海港湾、岛屿概不租借或让给日本之外的他国;中国政府还要聘用日本人为政治、军事、财政等顾问;中日合办警政和兵工厂。袁世凯为了换取日本政府对他当皇帝的支持,居然同意与日秘密谈判。5月7日,日本发出最后通牒,限令于两日内答复。5月9日晚上11时,袁世凯接受《二十一条》的大部分条款。
《二十一条》在1月份就被曝光,立即遭到国内各界的强烈抗议。随之,各地纷纷爆发了抵制日货运动。
3月16日,上海商会组成“劝用国货会”,推举虞洽卿、董少严、王正廷为正副会长。18日,绅、商、学各界联合发起,在张园召开了反对《二十一条》的国民大会,到会者近4万人。大会通过提倡国货、设立公民捐输处等项决议。到22日,上海抵制日货声浪日益高涨,福州路、南京路等处日人所设商店一律闭门,暂停营业。捕房以“恐人众滋事”为由,加派探捕分头梭巡,“以资弹压”。与此同时,城厢内外街巷各处墙上以及电杆木桩上均贴有抵制日货传单。4月,一个叫“知耻会”的组织在上海设立基金,宣布将征募5 000万元,用于建立兵工厂,并向国内工业供应资金以“确保民族得以生存”。基金会在短短三周内,就筹集到25万元,到5月,全国出现了70个知耻会的分部,很多政府官员、警察和公司职员自愿捐出一个月的薪水,很快捐款数额超过了1000万元。
5月9日,当袁世凯接受《二十一条》的消息传出后,举国视为奇耻大辱,这一天,被定为“国耻日”。上海、广东等10多个省份的商会通电反对,农商总长张謇愤然辞职。抵制运动更是到了白热化的地步,抗议集会此起彼伏。商人拒卖日货,人人要用国货。不少学校规定,文具一律用国货。一些大城市的报纸,天天刊登《国货调查录》,鼓动人民选用国货。上海、天津、广州等地,出现了以反日爱国为题材的戏剧和歌曲。学生走上街头,散发传单,发表演说,进行鼓动。爱国的女学生穿着表示悲痛色彩的白色衣服,她们还号召不要在前额上方高束头发,因为那是日本式发型。
在抵制运动中,中华国货维持会等组织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它在5月9日之后迅速发表宣言,并印发10万份广为散发。宣言中写道:“如果中国希望像一个人那样生活,我们就绝不能忘记5月9日的羞辱……这些纪念应该被传递给我们的孩子和孙子,代代相传,直到永远。自5月9日之后,我们4万万中国人必须全心全意地奋斗,帮助我们的国家。”在维持会的指挥下,各地学生遍查当地商店,寻找日本商品,如有发现,当场没收或砸毁,全年共进行了383次这样的检查。维持会在前一年只有100多个企业家会员,到年底就增加到了688个。美国参议员沙斯伯雷(Saulsbury)当时正在中国访问,他在回忆录中表示,十分惊讶地看到中国的抵制日货运动有着非常完善的组织。
《洛杉矶时报》则注意到,中国的民族工业打出了“中国人用中国货”的口号,抓住机会进行发展。数以百计的工厂涌现出来,生产中国货以替代流行的日货,例如肥皂、火柴、毛巾以及雨伞等等。一家名叫生生烟厂的烟草公司还推出了“5·9”牌香烟,在包装盒上赫然写着:“真正国货。请大家激发热忱,用国货挽回权利。请国民每年挽回4 500余万之权利。”也是在这一年,国内出版了两种新刊物《国货调查录》和《国货月报》,刊登各类国产物品的清单,宣导“不用国产货,就是不爱国”的理念。
抵制日货运动对袁世凯政权和日本政府显然造成了巨大的压力。日本外贸也遭到重挫,当年上半年,对华出口同比下降1 790万美元,锐减幅度相当于1914年出口总额的6%。美国学者的研究认为,《二十一条》对日本经济来说是个亏本买卖,其从中国抵制日货所遭受的巨大损失,或许并不亚于从《二十一条》所得到的好处。更为严重的是,此后每年的5月9日“国耻日”都成为抵制日货的动员日。抵制日货成为中国社会的常态,中国将日本牢牢地定位为头号敌人。
1915年的反日货只是一个序幕,一场更猛烈的抵制风暴正在酝酿中。
【企业史人物】
棉花天王
1916年11月,上海的中华书局出版了一本名为《工厂适用学理的管理法》的小册子。在出版之后的10年里,这本书一共只卖出了800本。不过,它让翻译者成了中国企业界的知名人物。这本书就是全球管理学的奠基之作、美国人弗雷德里克·泰勒(Frederick W. Taylor)出版于1911年的《科学管理原理》。泰勒在本书中提出的科学管理理念,让管理成为一门建立在明确的法规、条文和原则之上的人文科学。翻译者穆藕初(1876~1943)是一个年近40的留美学生,他曾为此几次拜访过泰勒,是唯一跟这位伟大的管理学家有过切磋的中国人。更有意思的是,穆藕初的中文版竟比欧洲版出得还要早。
穆藕初出生在上海浦东一个棉商家庭,19岁就进了棉花行当学徒,终其一生,都与棉花纠缠在一起。他在南洋公学读过书,在赫德的海关就过职,还被张謇请去当过江苏铁路的警察长。33岁的时候,他深感中国棉纺业的落后,下决心到当时棉业最发达的美国得克萨斯州读书,这一读就是整整8年。他的南洋公学同学黄炎培的儿子、著名水利学家黄万里后来纪念说:“穆伯伯从怎样种棉花、种好棉花,到棉花怎样纺成纱、织成布,到怎么办工厂,怎样有效地管理工厂,他是有目的、整套、有计划地系统学习。这样有计划的、跨专业、多学科、成套学的留学生,在他之前没有一个。”
穆藕初学成归国后,当即与兄长筹集20万两银子创办了上海德大纱厂。一年后,德大生产的棉纱在北京商品陈列质量比赛中获得第一名,一夜成名。棉纺织业在当时是中国第一大产业,聚集了张謇、荣家兄弟和周学熙等众多顶级企业家,穆藕初后来居上,居然能迅速崛起,与他在美国学到的棉花专业知识和科学管理方法是分不开的。德大成功后,他很快集资120万两白银,筹建厚生纱厂,几年后,又集资200万两成立郑州豫丰纱厂,该厂拥有职工4 000多人,已是中原地区最大的现代企业。穆藕初回国五年,开出三家工厂,一跃与张謇、荣家兄弟、周学熙并列成为棉纱业的“四大天王”之一。
与其他三位“天王”不同——有趣的是,他们分别是士商、民商和官商的代表人物——穆藕初出身科班,学理深厚,所以,他对产业进步和工厂管理创新的贡献尤为突出。在经营工厂的时候,他先后写成了《试验移植美棉纺纱能力之报告》、《纱厂组织法》等长篇文章,对民族纺织业的进步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他发起“中华植棉改良社”,在江苏、河南、河北、湖北等地买下1 500多亩地,开辟棉花试验场,大力推广种植美国的“脱字棉”。经他倡议,上海华商纱厂联合会设立植棉委员会,买美棉种子送给各省试种,提供植棉技术咨询,印刷改良植棉的小册子,用最通俗易懂的文字向棉农解释改进植棉方法,其中有他自己写的《植棉改良浅说》,1917年8月的一次就印了上万册,还在《申报》发布广告,任何人都可以索要。他的厚生纱厂还有一个棉花测试中心,免费为全国各地送来的棉花作性能测试,厚生引进的美制纺织机器也成为同行参观学习的对象。穆藕初来者不拒,从不吝于指教。
当时中国纱厂的管理还十分原始,一般分为文场、武场,文场是账房,武场是工头,管理方式落后粗暴。穆藕初率先取消了工头制,改为总经理负责制。另外,他还建立新式财务制度,把传统的流水账改为复式结账法,这是西方财务制度在中国的第一次引进。他亲自拟订了许多报表的格式与内容,使工厂的耗材、工时、产量等数据可以及时反馈,一目了然。此外,他还制定《工人约则》、《厂间约则》、《罚例》等一整套厂规细则,仅总罚例就有81条。在这些规则中也不乏人性化的因素,比如工人偶有过失,不要大声呼斥,使其在众人面前失去体面等。在具体实务管理的基础上,他对泰勒的科学管理法进行了中国式的改良,总结出科学管理的四大原则:无废才、无废材、无废时、无废力。他还概括出当经理的8条标准——会自己找事情做、有能力解决疑难、度量大、有事业心、懂得爱惜机器、恰如其分、节约花钱、善于把握机会。后来,这8条标准又进一步简化为“5个会用”:会用人、会用物、会用时、会用钱、会利用机会。
这些创新对中国企业管理的进步具有革命性的意义。穆氏的三家工厂成为当时国内技术设备最领先、管理最先进的棉纺织企业。
穆藕初还跟当时的思想界进行过一场轰动一时的论战。
1920年,厚生纱厂赴长沙招聘女工。当地的《湖南日报》连续发表文章严厉批评厚生的招工行为,其炮火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劳动工时长达12小时,二是每月工薪只有8元。穆藕初发表文章反驳,认为“予深信欲救中国之贫弱,舍振兴各种主要实业外,无他道”。还嘲讽说:“敢忠告一辈学者,自今以往,脚踏实地,不向空际捉摸,力从实处研究,宁以行胜,勿以言胜。”他的驳文引来朱执信的猛烈抨击,朱当过孙中山的秘书,也是第一个把马克思介绍到中国的理论家。
他在《实业是不是这样提倡?》一文中,认为穆论荒谬,实业家不能以救国为理由大赚其钱,只有根除分配不公,才能实现社会进步。这场大辩论把大名鼎鼎的陈独秀也卷了进来。他在《新青年》上刊登《上海厚生纱厂湖南女工问题》的长篇调查,认为厚生纱厂的做法是榨取剩余价值,穆藕初应该“由个人的工业主义进步到社会的工业主义”。这场辩论在当时思想界影响甚大,也是马克思理论在中国工商界的第一次实证性亮相。上海社科院学者钟祥财评论说:“这次分歧实际上是企业家的商业伦理和革命家的社会伦理之间的分歧。实业救国思想和晚清改良主义思想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在实际效果上它们可能没有社会革命来得那么干脆和痛快,但是它们在制度演进上的作用是很实在的,微观又务实。”
让人惊奇的事实是,尽管穆藕初有如此先进的专业技术和科学管理水平,却还是在1924年的经济大萧条中尝到苦果。在那次因棉花价格暴涨而诱发的产业危机中,他的三家工厂相继陷入困境,德大被荣宗敬收购,厚生因发生股东争吵而清盘,郑州豫丰更是因为地处军阀混战的主战场而受波及,后来被迫抵押给了美国慎昌洋行。穆氏败局似乎表明,中国的确存在一种独特的商业土壤。
1928年,穆藕初被他的美国大学同学、蒋介石的“钱袋大管家”孔祥熙推荐为国民政府的工商部次长,他相继编订了众多的工商法规,包括《工厂法》、《工会法》、《劳资争议处理法》等等。这位深得美式商业理论精髓的实业家认定:“在人事日趋繁颐,社会日趋复杂的现在,无论什么团体,都要以法治为本,然后有一定的轨道可循,有一定的规矩可遵。”
抗战时期,穆藕初担任农产促进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为了改善后方棉布极缺的情况,他发明了“七七棉纺机”。这是一种脚踏式的木制纺织机,每机有纱锭32个,每日工作10小时,可纺棉纱1.5市斤。由于该机每台仅需1人操作,生产效率超过旧式手摇纺机数倍,因而在国统区和共产党的西北根据地大为流行。“七七”之名,在于让民众毋忘“七七事变”的国耻。这种“技术创新”跟穆藕初当年在美国大学的所学知识已经相去甚远,却也是这位全中国最懂棉花的人,在专业上的最后一次贡献。
1943年,穆藕初因罹患肠癌去世,简陋的奠堂之上,最醒目的一条挽联是四个字——“衣被后方”。
后世商业界很少有人知道穆藕初了。他的名字偶尔出现,却是在八竿子也打不着的戏曲圈。穆藕初长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平生喜欢昆曲、书法、学佛、养鱼和斗鸟,是一个少见的才子型企业家。1921年,他感于古老昆曲的日衰,便赞助成立了昆剧保存社和昆剧传习所,这些机构在昆剧的流传上居功至伟。昆曲大师俞振飞在怀念他时说:“我国戏剧自清末皮黄崛兴,昆曲日益式微,经先生竭力提倡,始获苟延一脉,至于今日。”
因此,“棉花天王”穆藕初虽在本业被彻底遗忘,却常常为千里之外的戏剧人士所感恩追念,这倒应了昆曲《牡丹亭》里的那句台词:“嗟夫!人世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