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大精盐很快遭到国内外盐商的围剿,日商在报纸上散布“海王星”有毒的谣言,英国驻华公使甚至企图用军舰封锁天津港,阻止运盐船出港。国内的盐商更是群起攻伐。数百年间,全国的食盐产销历来由官商合伙垄断,江淮大盐商们左右着盐的价格,他们形成了一个庞大而错综的利益集团,无论是外国还是中国政府都不敢轻言改革。范旭东一出,显然将改变现状。久大精盐在很长时间内无法销到长江以南,范旭东甚至还被军阀绑架,靠他的总长哥哥四处斡旋才被放了回来。1917年,久大精盐销出1万担,1923年增加到4万多担,1936年达到顶峰,约50万担。
在精盐上取得突破后,范旭东马上又转战制碱业。
当时国人最常见的装束是粗布长袍,色彩单调,并且不耐磨。印染的布料是一种奢侈品,因为印染需要用碱,而碱十分昂贵。在制碱业,以氯化钠与石灰石为原料的“苏尔维法”是最先进的技术,西方国家在这方面已经形成专利垄断,对外绝不公开。当时在中国垄断纯碱市场的是英国卜内门公司(Brunner Mond)。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远洋运输困难。英商乘机将纯碱价钱抬高七八倍,甚至捂住不卖,使许多民族布业工厂陷于停顿。范旭东曾到卜内门的英国本部参观,英国人嘲弄地说,你们看不懂制碱工艺,还是看看锅炉房吧。
范旭东决意雪耻制碱,一群跟他意气相投的青年科学家聚拢在了他的周围,其中有苏州东吴大学化学硕士陈调甫、上海大效机器厂的厂长兼总工程师王小徐、东京高等工业学校电气化学专业毕业生李烛尘和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化学博士侯德榜。这是企业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家团队,李烛尘日后出任共和国的食品工业部部长,侯德榜因独创的“侯氏制碱法”而闻名世界。
1918年,永利制碱公司在塘沽成立。陈调甫和王小徐在范旭东的家中建起了一座3米高的石灰窑,制成一套制碱设备,进行了3个多月的实验之后,打通了工艺流程,制出9公斤合格的纯碱。
永利经历的磨难更甚于久大,其前后竟长达8年之久。在工厂的筹备中,垄断制碱技术的几大国际公司严格保密,几乎无法采购到成套的机器设备,一切都需重新设计、钻研自制。
英国人知道这个范旭东不可轻视,便想方设法欲将永利扼杀在摇篮之中。卜内门公司游说北洋政府财政部,试图通过《工业用盐征税条例》,规定“工业用盐每担纳税2角”,这将使每吨碱的成本凭空提高8元,让实验中的永利难以承担。时任财政部盐务稽核所的会办是英国人丁恩爵士,他当然竭力促成此事。范旭东愤而上告北洋政府行政院,起诉财政部盐务署违反政府颁布的准予工业用盐免税30年的法令,几经周旋,才得胜诉。
1924年8月,永利投入200万元,终于产出了第一批成批量的碱制品。可是,令人失望的是,这批碱制品仍是红黑相间的劣质碱。消息传出,英资公司发出一阵嘲笑之声。此时,4台船式煅烧炉全部烧坏,无法再用,全厂一度被迫停产,苦候数年的股东们已是失去了耐心,唯有范旭东仍然咬牙坚持。卜内门公司乘机要求与范旭东会谈,希望入股永利,范旭东以公司章程明确规定“股东只限于享有中国国籍者”为理由,予以回绝。一年多后的1926年6月29日,永利终于生产出纯净洁白的合格碱,全厂欢腾。范旭东眼噙热泪,对身旁的陈调甫说:“这些年,我的衣服都嫌大了。老陈,你也可以多活几年了。”范旭东给产品取名永利纯碱,以区别于“洋碱”。8月,在美国费城举行的万国博览会上,永利纯碱荣膺大会金质奖章,专家的评语是:“这是中国工业进步的象征。”
范旭东的坚持,可谓壮烈。
在“黄金十六年”里,民族企业的崛起是一场与外资企业全面竞争的大商战。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洋面、洋布、洋火、洋盐、洋油(煤油)占领了几乎所有的民生市场,民族企业的“进口替代运动”便是在所有的领域内与国外公司展开一场面对面的竞争,进行一一的收复。于是,郑观应在40年前就预言过的“兵战之外的商战”无比激烈地展开了。
在几乎所有重要的产业领域里,我们都看到了中外企业对峙的景象:棉纺市场上,荣家兄弟、张謇等人的对手是日本的多家棉纺株式会社;纺织机械市场上,华资大隆机器厂的对手是两个美国制造商——萨科–洛厄尔机器厂和维定机器厂;火柴市场,刘鸿生的大中华火柴公司与瑞典火柴公司和日本铃木会社杀得难解难分;出版市场,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与英资兆祥洋行势同水火;制碱与肥料市场,是天津永利制碱公司与英资卜内门和帝国化学工业之间的竞争;肥皂市场,是五洲皂药厂与英资联合利华的竞赛;水泥市场,周学熙的启新洋灰厂与日本水泥及英资青洲英妮公司打了一场长达10年的对手仗;钢铁市场,汉阳铁厂与日本南满株式会社难分高下。
对于这些中外商战,后世史家的评论各有不同。郑友揆、谢诺等人认为,这是一场“不平等的竞争”,外国公司在“获得资金、尖端技术、管理效率以及政商特权”等方面拥有强大的优势。而侯纪明、邓伯格等人则得出相反的结论,他们认为,中外竞争是平等的,华资企业在“了解本地市场、民族主义、劳动力成本低廉和企业易于转向”等方面更有优势。这些观点各有成立的地方,不过上述学者们都没有注意到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支撑荣家兄弟、范旭东等企业家们的精神力量是一种民族主义的热情,而这种热情甚至成了一个商业竞争的武器。
按社会学家汉斯·孔恩(Hans Kuhn)的定义,民族主义是一种思想状态,国家是政治组织的理想形式,也是文化创造与经济繁荣的源泉。人的至高无上的忠诚就应该献给国家,因为人的生命只有在国家的存在与国家的兴盛中才有意义。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民族主义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命题,它像一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稍有拨动,就能引发喧天的风潮,其后果甚至让拨动者自己都无法预料或控制。100多年以来,外国人带给中国人的耻辱是如此的平常,这些记录包括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方式,从巨额赔款到割让国土,从火烧皇家园林到两个外来军队在中国土地上交战,这些足够写成一本厚厚的教科书。
最让近代国人有耻辱感的典型事例是一块“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在当时商业最繁华的上海,很多高档的消费场所甚至公园都不让华人进入。1907年,上海士绅李维清在其编写的小学课本《上海乡土志》中记录:“黄浦公园尚许洋人之养犬入内,独禁华人,此乃奇耻!”据上海文史研究馆的高龄馆员姜豪口述,他在1921年从宝山乡间到市区来读书,在外滩的黄浦公园还亲眼看到过“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它是长方形的,挂在公园门口的南侧。这牌子如同一块烙在每个中国人脸上的火印,虽死犹记,没齿难忘。
民族主义的狂热便是在这样的土壤上熊熊燃烧起来的。它在1894年的甲午战败后被彻底点燃,在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中,它以武力抵抗的方式呈现,却遭到羞辱性的挫折。当国家和民众无法从军事和政治上获得尊严之后,民族主义的“地火”就曲折地向商业领域转移,而它的来势就显得更加的猛烈。商战的得失寄托了国民所有的希望。在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带有强烈民族主义色彩的抵制洋货运动一直是民族企业最锋利的武器。
自20世纪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抵制运动发生在1905年,对象是美国货。在这一年,美国政府制定排华法律,在10年内拒绝中国工人进入美国,并对在美华人进行了种种人权上的限制。夏天,在华人劳工输出的基地华南地区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和抵制美货运动,至少有10个省份出现了游行,人们写海报、捣毁库存的美国产品、征集参加抵货运动的签名。一个叫F·W·福斯特的观察者在当年的报纸上评论说:“中国人抵制美货,是老大帝国反对外国的不公正和入侵的愤恨情绪在觉醒的显著证据。”国内外专家普遍认为,1905年的这场抵制运动是“第一次跨越了各种社会群体的大众抗议”。在抵制中,第一次出现了团体化和制度化的特征。在上海,创建了20多个专门用以提倡抵制运动的组织,并且有76个行业商会参与了活动。
第二次全国性的抵制运动发生在1908年,对象是日本货。这年开春,广州官员以走私武器为理由查封一艘日本轮船“第二辰丸”号,日本政府强势干预,中方迫于压力,释放了日船。这个事件激怒了中国人,他们认为清政府懦弱无能,站在了日本人一边,愤怒很快演变成一场抵制日货运动。广州的商会和同乡会发出公告,号召抵制日货,他们甚至还提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抵制目标——直到所抵制的货物总值相当于对日赔款总额。在商会的鼓动下,各种形式的抵制活动层出不穷,港口码头的工人拒绝给日本船卸货,地方船运公司发誓不用日船运输,学生在马路上焚烧日本商品,广州的72个知名商人还专门开会商议,想要合资开一家大型的商场,只销售中国制造的商品。这场抵制一直持续了一年多,1909年,日本加快在东北三省的政治和经济渗透,宣布它将拥有从沈阳到安东铁路的建设权,很快在东三省的城市也爆发了大规模的抵制日货运动。
这些抵制运动直接催生了第一批现代意义上的“非政府组织”(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缩写为NGO)。1911年12月,上海成立中华国货维持会,它由绸缎、服装、典质等10个行业公所联合发起,沪上几乎所有知名的商人全数参与,最初的宗旨是力图用国货原料制作礼服,后来很快转变成全国性的洋货抵制领导机构。1912年12月,维持会发起召集国内各主要城市的商会代表,在上海召开维持国货大会,就维持国货的重要性和具体方法展开讨论,此后,直隶、湖南等10多个省份相继组建国货维持会。
以民族主义为旗帜的抵制洋货运动,每隔三五年就会大规模地爆发一次,这构成了百年中国企业史上一个十分显著的现象。它似乎受到了国内各个阶层的欢迎。对民众而言,抵制运动能够极大地满足民族自尊心,以一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发泄积压已久的耻辱感。对政府而言,当然乐观其成,他们可以借此转移国内矛盾,甚至将此作为对外谈判的筹码。日后我们即将看到,在重要的抵制运动中,政府是幕后最主要的策动者,使抵制运动不但形成了制度,甚至还成为政策。立足刚定的民族企业家更是抵制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和推动者,他们可以利用这样的机会合法而富有道德感地驱逐或打击竞争对手。就跟民族主义的复杂性一样,抵制运动对中国商业环境和市场成熟的正面、负面意义,一直是一个十分微妙的课题,它甚至从来没有被认真地讨论过。
自1910年之后,中国的抵制洋货运动找到了一个固定的“假想敌”,它就是日本公司和它们的商品。特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势力自顾不暇,在中国市场上形成激烈竞争的国际对手,就是日本企业。很显然,这是一个恩怨交集的对手。
从数据上看,日本商业势力的涌入是十分猛烈的。在一战前夕,日本商品占中国进口商品总额的15.5%,到1919年已经猛然上升到29.9%,仅纱锭一项,就从11万枚增加到33.2万枚,上升为原来的3倍。自1917年开始,日本取代英国成为中国最大的贸易商,而且成为对华工业设备的主要销售者。更让中国人难堪的是,日本商品在传统的“中国货”上也取得了优势,日本茶叶、日本丝绸的国际贸易额相继都超过了同类的中国商品,成为最大的出口国,甚至在中国市场上,日本货也成了颇受欢迎的时髦商品。除了经济上的咄咄逼人之外,日本对中国领土和政治特权的要求也一点没有放松。于是,日本成了中国最重要的军事和经济敌人。
具有标志意义的抵制日货事件发生在1915年,这是一次仇恨爆发的总演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