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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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1911在革命的炮火中 (2)

先是给事中石长信疏论各省商民集股造路公司弊害,宜敕部臣将全国干路定为国有,其余支路仍准备各省绅商集股自修。谕交部议,宣怀复奏言:“中国幅员广袤,边疆辽远,必有纵横四境诸大干路,方足以利行政而握中枢。从前规画未善,致路政错乱纷歧,不分支干,不量民力,一纸呈请,辄准商办。乃数载以来,粤则收股及半,造路无多;川则倒账甚巨,参追无着;湘、鄂则开局多年,徒供坐耗。循是不已,恐旷日弥久,民累愈深,上下交受其害。应请定干路均归国有,支路任民自为,晓谕人民,宣统三年以前各省分设公司集股商之干路,应即由国家收回,亟图修筑,悉废以前批准之案,川、湘两省租股并停罢之。”于是有铁路国有之诏,并起端方充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

宣怀复与英、德、法、美四国结借款之约,各省闻之,群情疑瞿,湘省首起抗阻,川省继之。……宣怀又是会度支部奏收回办法;“请收回粤、川、湘、鄂四省公司股票,由部特出国家铁路股票换给,粤路发六成,湘、鄂路照本发还,川路宜昌实用工科之款四百余万,给国家保利股票。其现存七百余万两,或仍入股,或兴实业,悉听其便。”诏饬行。四川绅民罗纶等二千四百余人,以收路国有,盛宣怀、端方会度支部奏定办法,对待川民,纯有威力,未为持平,不敢从命。……川乱遂成,而鄂变亦起,大势不可问矣。

“意外”酿祸后,朝廷宣布革去盛宣怀所有职务,“永不叙用”,他惶惶然登上德国货轮,逃往日本神户。

《清史稿》最后给出的结论是:“宣怀侵权违法,罔上欺君,涂附政策,酿成祸乱,实为误国首恶。”

“误国首恶”四个字道出了历史的无奈与残酷。在任何一个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中,国有资本的自我瓦解是一个共同的路径,我们至今还没有看到一个例外。后世人读史至此,当惕然自醒。

1911年10月10日深夜,南通的“状元企业家”张謇在汉口登上“襄阳丸”返沪。当时,大生纱厂的湖北分公司刚刚开业,他是来参加开工仪式的。轮船开动时,他站在甲板上,看到长江对岸的武昌城内火光冲天,隐约枪声此起彼伏,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心生不祥之感,嘱咐水手加速离去。

从留存至今的记录看,他是唯一目睹了辛亥革命爆发的当世大企业家。

在历史的节点上,日本明治维新的结束与清王朝的覆灭无比偶然地巧合在一起。1911年,是明治四十四年,60岁的天皇患上了尿毒症,于第二年的7月去世。而就在明治维新即将结束的时候,中国爆发了辛亥革命。

清廷的倒台,在很多中国人的内心,似乎是一个命定迟早会发生的事情,无喜无悲,只有漠然。在过去的数十年里,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傲慢的王族贵胄们却从来没有显示出一丁点儿处理的智慧,他们看不到时代症结之所在,一切苟延残喘的作为都仅仅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利益与尊严。自10年前李鸿章陨亡后,最后的卫道者也消失了,中国已经成了世界上一个最抽象、最做作的空壳。当它终于倒塌的时候,无非是一个悠长的噩梦随晨雾一同消失。在清廷灭亡的过程中,垄断的官僚资本集团的反动性,主要体现在其利益与广大民间资本集团的冲突。因此,执政的合理性受到质疑,如果在这时又发生其他的社会或政治变故——如外来政权的入侵、严重的自然灾害和经济危机或者如清末反对异族统治的暴动——那么,就非常容易爆发革命。

在革命爆发的时候,对清政权已极端失望的企业家集团表现出了顺应时代大势的特征。不过这一点也不奇怪,商人的生存原则就是与强者结盟。

作为立宪派的民间领袖,张謇此前一直反对革命。他感叹:“断言清廷之无可期望,谋国必出他途以制胜。”但是,他想盖新房子,却也不愿意放火烧掉旧房子。10月12日,他从汉口坐船到安庆,得悉武昌爆发起义后,当即赶到江宁,求见驻防将军铁良,建议他派兵增援湖北。但是,随后的形势发展完全出人意料,他的两位最亲密的立宪派同党汤寿潜和程德全相继在浙江、江苏宣布独立,张謇在愕然之余,不得不接受现实。他致电袁世凯说:“今则兵祸已开,郡县瓦解。环顾世界,默察人心,舍共和无可为和平之结果,趋势然也。”很快,他与上海同盟会取得联系,由他的三哥出面迎接革命党前往南通,成立通州军政府,宣布和平光复。张謇的内心转折与矛盾,反映了企业家与革命的复杂关系。

在武昌,10月的起义期间,城市很快因革命而陷入极度的恐慌。《纽约时报》是第一个报道辛亥革命并在标题中大胆预言“清朝统治恐将结束”的国际媒体。它在10月14日的报道中记录道:“革命军无法有效地维持秩序,汉口、汉阳以及武昌的贸易已经完全陷入停顿。劳工阶层失去生计,并且正试图抢劫。城内50多万人逃往乡下。让人们更感到危险的是,所有监狱的大门都被打开了,囚犯都获得了释放,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到处游荡。”

便是在这样的乱景中,武汉的商人们起到了维持稳定的作用。没有史料证明他们曾经直接参与了起义,不过,他们很快积极协助起义军人,维护社会秩序,组织商团,驱赶趁火打劫的暴徒。被起义士兵推选为军政府督军的是湖北新军协统黎元洪,他跟武汉当地的商贾和外国人有良好的互动,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能说一口结巴的英语。在黎元洪组建的新政权中,武汉商会会长被任命为警察局长,而商会承诺借款20万两白银给起义者。

在东南沿海,国内最重要的两大商业城市上海和广州的独立起到了显赫的示范效应,把清政府推进了绝望的深渊,对立宪失去信心的商人群体是幕后的重要推动者之一。

1910年入秋以来,李平书、虞洽卿等商人就一直在暗地组织“革命军饷征募队”,为陈其美积极募集钱饷。1911年10月,武昌起义消息传来,李平书、虞洽卿与陈其美天天在同盟会办的《民立报》报馆秘密开会商讨。10月24日,陈其美、宋教仁、蔡元培等同盟会人召开会议,议决以“联络商团、沟通士绅”为上海起义的工作重点,利用《民立报》宣传革命胜利消息,激励民气。11月3日,陈其美率同盟会会员火烧上海道,攻占城门,上海随即宣布光复,陈其美出任沪军都督。在他的军政府中,企业家的比例惊人的高:中国通商银行总董、轮船招商局和江南铁路局董事李平书担任了民政总长,信成商业储蓄银行大股东沈缦云是财政部长,信成银行董事、大达内河轮船公司总董王一亭是交通部长,老买办朱葆三、郁屏瀚和大粮商顾馨一都担任了重要的职务。

其中,虞洽卿是极其活跃的一个。上海光复后,一直参与此事的他自告奋勇,孤身冒险前往苏州策反江苏巡抚程德全,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程德全宣布起义,苏州和平光复。苏州在太平天国运动期间,数次爆发惨烈的攻伐激战,千年锦绣古城累毁战火,工商根基几乎动摇。此次幸赖虞氏斡旋,竟得保全。因襄助有功,他被任命为上海都督府的顾问官和闸北民政长,后来还当过江南制造局代理局长。

广州发生的景象也十分类似,两广总督张鸣歧宣称在内战中保持中立,他还想仿效10年前的“东南互保”,在旁观中选择立场。他下令集中兵力加强广州防务,严禁报纸登载有关革命的新闻。10月29日,由粤商自治会会长陈惠普发起,广州七十二行商总商会等商人组织参与,共百余人在爱育善堂集会,认为“现专制政府万不可恃”,决定“应即承认共和政府”,随即派人向总督府和革命党人两方面表达商人承认共和制度的意思。11月8日,革命军向广州步步推进,张鸣歧弃城出逃。次日,商绅各界代表在咨议局集会,正式宣告“欢迎民党组织共和政府及临时机关”,“宣布共和独立,电告各省及全国”。

1912年1月1日,从美国归来的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2月12日,6岁的小皇帝溥仪发布《退位诏书》,清王朝历时228年后覆亡。第二天,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向临时参议院推荐袁世凯接任。

正如德国思想家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在《西方的没落》中不无悲观地写到的,“一种力量只能为另外一种力量所推翻,而非被一种原则所推翻”。共和政体在中国的诞生,很像一个匆忙制造的“仿制品”。哥伦比亚大学教授N·佩弗曾评论说:“它在中国的历史、传统、政治经历、制度、天性、信仰观念或习惯中毫无根据地。它是外国的、空洞的,是附加在中国之上的。……它只是政治思想的一幅漫画,一幅粗糙的、幼稚的、小学生的漫画。”正因如此,辛亥革命所具有的某种原则性,譬如对独裁的反抗、对民主的向往以及对国家建设的承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只是幻觉。

清王朝覆灭,民国新生,那些靠理想和暴力获取政权的政治家们到底有怎样的治国蓝图和多大的实务才干呢?

张謇被任命为国民政府第一届实业总长。1912年1月3日,他以这个身份与孙中山商谈政策。这也是他们的第一次交谈。他在当天日记中对孙中山的评价只有四个字:“不知崖畔”。历史学者章开沅的解读是:“‘崖’就是‘边际’的意思。这话就是说,他觉得孙中山没有实际办过实业,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和浪漫。他不知道建设比革命更加困难,以为一革命,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实际上当时政令都不能出南京,军饷都发不出来。”

甚至在大军阀眼中,革命家也是一派“不知崖畔”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