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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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884盛宣怀夺权 (1)

登楼四望真吾土,不见黄龙上大旗。

——黄遵宪:《到香港》,1885年

1882年前后,以轮船招商局的兴盛为标志,洋务运动进入了第一个高潮期。连郑观应这样的大买办都转而投靠,不得不让人对洋务事业充满了信心,长久以来使帝国一蹶不振的忧伤似乎开始消散。

这种景象在上海的股票市场上呈现得非常清晰,前些年还无人问津的洋务企业股票,现在成了抢手货。这年9月27日的《申报》上刊载了一则新闻,列举了洋务企业的股票价格。其中,轮船招商局的票面额为100两的股票,市价为253两;上海机器织布局、开平矿务局、湖北长乐铜矿、热河平泉铜矿和湖北鹤峰铜矿的股票(票面额均为100两),市价分别为110两、216.3两、168两、256两和155两。郑观应很兴奋地给盛宣怀写信说,“现在上海公司股份无一不涨,平泉股本不过数万,其涨尤甚。”

从1882年到1887年,在《申报》上刊载过股票买卖价格的共有36家企业,它们是近代中国的第一批股份制企业。时人评论说,“招商局开其端,一人倡之,众人和之,不数年间,风气为之大开,公司因之云集。虽其中亦有成与不成之分,然其一变从前狭隘之规则。”从这些股份制企业的行业分布可见,矿产投资是热点,对能源的争夺一直是中国公司利益格局重组的一个主题。

盛宣怀是最早看到这一商机的人之一。在被任命为招商局会办后,因为有唐廷枢和徐润两人的存在,他在局务上几乎没有插手的空间,所以在10年时间里,他一直被李鸿章派到其他一些开创性的实务中历练。光绪二年(1876年),他在给李鸿章的信函中说:“各省现设船、炮局,需煤日多,与其购英美各国及日本之煤,利自外流,不若采中土自产之煤,利自我兴。”李鸿章深以为然,认为“中土仿用洋法开采煤铁,实为近今急务”。他当即委派盛宣怀去湖北负责开采煤铁矿务,盛宣怀带人日行二三十里,在荆州、宜昌一带探煤勘铁,颇为辛劳。之后几年,他奔波各地勘矿,相继勘探了湖北大冶煤矿、山东登州铅矿、辽宁金州铁矿、锦州煤矿等等,完成了近代中国第一次全国范围的矿务勘探活动,堪称是矿务开采事业的筚路蓝缕之举。在他的示范下,唐廷枢创办了开平矿务局,朱翼甫开采了平泉铜矿,近代第一批工业化开采的矿产企业集群式地诞生了。

除了矿业上的开创性成就外,前些年一直被妖魔化的电报电话业也实现了突破。1880年秋,盛宣怀创建中国电报总局,自任为总办,筹划架设从天津到上海的电线。为了办电报,盛宣怀可说是煞费了苦心。他一方面要跟各地的官吏打“太极拳”,说服并诱使他们同意架设电线,另一方面又要解决经费短缺的难题。与创建招商局时一样,他再次提出了官督商办的理念,亲拟章程,筹措民资。与此同时,他还抵制外资的电报投资。在李鸿章的支持下,中国电报总局先后收回了英国大东、丹麦大北公司设在沿海岸上的陆线,中国的电报网络复归中资所有。一直到1908年前后,电报总局共修建电报线2万公里,连接大多数商业和战略中心城市,完成了全国性的电线干线建设工程。

经矿务、电报两役,李鸿章对盛宣怀的才能大为赞赏,在给朝廷的奏折中表彰说:“该员才具优长,心精力果,能任重大事件,足以干济时艰。”

在他看来,这位与他心意连通的忠诚弟子已经真正成熟了。很快,他作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1884年,就当盛宣怀办电报总局初见成效之际,他突然得到机会入主轮船招商局。

在过去的几年里,招商局经营红火,年获利润已过百万两,官家和商家的心思都变得活络起来,官督商办的体制矛盾渐渐变得无可避免。

唐廷枢、徐润两人系买办出身,他们认为“官款取官利,不负盈亏责任,实属存款性质”。自1882年春天,郑观应入局后,商办的思潮更加浓烈,郑观应对洋务官僚的警惕比唐、徐更为坚决,他尝言,“官之与民,声气不通”,工厂企业“一归官办,枝节横生,或盈或亏,莫敢过问”。当三人的理念达成共识后,他们便联名给李鸿章打了一份报告,希望将官款“依期分还,币息陆续缴官,嗣后商务由商任之,盈亏商认,与官无涉,请免派员”。

此议等于要把招商局民营化,这显然大大地不合李中堂心思,可以说是脑后生出了反骨。

事实上,在最初创办的那些官商合营企业中,因官本羸弱,启动资金大多来自民间,经营也基本仰赖买办,所以,强调商办原则是一个潮流。从这些企业的章程中,都可以看到经营者在这方面的重视。唐、徐在他们主持制定的《轮船招商局章程》中,即强调轮船招商局“归商办理”,鉴于此前并无这种先例,为减少可能由此带来的麻烦,他们接着表白称:“查商人践土食毛,为国赤子,本不敢于官商二字,稍存区别。惟事属商办,似宜俯照买卖常规,庶易遵守。”开平矿务局的章程同样明确表示:“查此局虽系官督商办,究竟煤铁仍由商人销售,似宜仍照买卖常规,俾易遵守。所有各厂司事,必须於商股之中选充,方能有裨益事。”徐州利国矿务局的章程也明白无误地表明:“矿务以减少成本为首要。一应事宜概照商人买卖常规,撙节核实办理,不得稍涉糜费,以重商本……一切工作事宜,均以中国商民为之。”为商应当去除官场习气,这似乎是当时的一个共识。上海机器织布局便在章程中声明:“事虽由官发端,一切实由商办,官场浮华习气一概芟除,方能持久。”

这些道理,对于一向开明的李鸿章来说并非不可接受,这些章程,写在纸面上也无大碍,可是要据此将企业彻底地民营化,却是李中堂大人所决然不允的。他的心思也很容易看透:洋务派大吏办企业,一是为了“强兵”——军事上的需要;二是为了“富国”——增加财政收入,企业一旦民营,便无法直接掌控。从文化心理来分析,千百年间,商人从来“富而不贵”,为九流之末,跟他们一起合资办企业已是迫不得已之计,现在要闹“独立”,在官僚们看来自然是万万不行的。

此外,还有一个让李鸿章不放心的就是,买办们在经营官督商办企业的时候,也按“惯例”经营着自己的私人企业。这中间无疑存在着严重的利益输送的混乱现象。以唐、徐两人为例,他们来招商局后,相继创办了长源泰、长发堆栈等流通企业,此外还办起了中国第一家保险公司——仁济和保险公司。这些公司与招商局有大量的关联交易,难免给人上下其手的观感。

于是,唐廷枢等人的那份联名信成了官商决裂的导火线。

盛宣怀当然看到了这种离心景象,他久窥宝座,自然不会放过此等离间时刻。他密信呈报李鸿章,诋毁唐、徐办事无能,“细审任事诸人,并不加意勤勉,反觉遇事疏忽”。他特别告状具体主事的徐润,说“局内视为无足轻重之人”。具体而言,他认为唐、徐治局有两大罪状:一是任用洋人管事,不合大清体统,所以“急宜及早斥退,以符定章而免后悔”;二是任用私人,局中同事多是亲戚,“始而滥竽,继而舞弊”。他所陈述现象,都是当时买办人物及民间公司的常见之事,不过从国营体制而言,就成不可饶恕之罪了。他还联合朱其昂的胞弟、当时也在招商局任职的朱粹甫,处处为难唐、徐两人。朱粹甫是官派人员,掌管关防印章,他每每不到局里办公,或手握印章“屡请不到”,弄得唐、徐苦不堪言。

到1884年,盛宣怀的机会终于降临。这一年,上海爆发金融危机,徐润曾利用主管招商局财务之便,私自挪用16万两巨款炒作房地产,这时丑闻东窗事发。李鸿章委派盛宣怀查处这一事件,盛宣怀奏报朝廷,说徐润“假公济私,驯至亏欠局款,实属瞻玩”,所以应该革职处分,并令其照数抵赔。徐润提出,他在招商局11年,仅领薪水2.5万两,局中存有各项余款70万两,作为出资股东,他按照既定章程可提取两成分红,可不可以用这笔分红抵消所欠局款。盛宣怀断然拒绝。徐润“净身出局”。他的职权被夺,股权尽失,不得不变卖所有的地产,以致“家业荡然,生机尽矣”。徐润成为第一个因体制冲突而“牺牲”的国营企业经理人。百年以降,他的名字后面将悲者如云,蜿蜒百里,迄今尚不见尽头。

徐润被拔除后,第二年春夏间,唐廷枢也被调离招商局。盛宣怀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督办之职。上任之后,他当即宣布朝廷“派大员一人认真督办,用人理财悉听调度”。唐、徐时期,官派人员很少插手具体的经营事务,而自此之后,盛氏身兼督办、总办双职,终于弄得官商不分。他还暗用政府权势,逼迫其他的私人股东一一撤股,使股权结构全面变色,招商局成了一家官督“盛”办的企业。在之后的数十年间,这个“中国首家现代企业”还将几次上演产权争夺的大戏,可谓产权演变的“缩影”。

盛宣怀的这些行径,既跟唐、徐的民营治理观念全然不同,也跟当初李鸿章“听该商董等自立条议”的思路有大大的出入。为了权力的掌控,他背叛了13年前的那种理念。盛氏风格日后被一路传承,祸害百年。在官督商办企业中,官股与商股完全没有平等的权利与地位。一个叫吴佐清的商人就曾经颇有牢骚地描述过这种所有制上的产权歧视:“若云官办,则实招商股,若云商办,则有总办、帮办、提调名目。商民虽经入股,不啻途人,即岁终分红,亦无非仰人鼻息,而局费之当裁与否,司事之当用与否,皆不得过问。虽年终议事,亦仿泰西之例,而商股与总办分隔云泥。”

1884年,也就是盛宣怀夺权招商局的同一年,在日本则发生了一件互可参照的公司新闻。明治政府将当时日本最大的造船企业、几乎与招商局同期创办的长崎造船所,仅以1日元的象征价格“出售”给私营企业家岩崎弥太郎,这家企业后来发展为著名的三菱株式会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