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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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884盛宣怀夺权 (2)

19世纪70年代初期,中国与日本都开始工业化变革,两国均诞生了很多近代工厂,其现代化速度也非常近似。1870年12月12日,日本政府设立工部省,负责“监督和管理一切矿山,建设和保养一切铁路、电报线和灯塔,制炼和铸造各项企业使用的铜、铁及铅矿,并从事机器制造”。其后十余年,日本相继建立了横须贺制铁所、横滨制铁所、长崎制铁所、关口大炮制作所、石川岛造船所等诸多国营企业,其景象可以与清王朝的洋务运动相互辉映。

可是在19世纪80年代中期,两国突然走上了两条不同的工业化道路。就在盛宣怀将招商局拉回官僚管制的同时,在日本则出现了一次十分坚决的民营化。日本政府认识到国有官营弊端太大,便毅然改弦更张推行民营化。明治维新启蒙者福泽谕吉疾呼:“政府若为了富国,就认为可以做任何事情,与人民从事相同的寻常事业,甚至与人民竞争工商之成败,其弊极矣。”曾出任日本政府首相的著名政治家伊藤博文则阐述说,日本政府创办各种企业的目的之一,就是“示以实利、以诱人民”,当这些工矿企业在引进先进的生产技术和设备以及培养技术工人方面完成了历史使命后,政府就应该把这些官营企业售给民间商社。

正是在这种思路的引导下,日本政府相继把众多国营的工厂转卖给私营企业家,有的甚至类似长崎造船所这样 “白送”。日本的这次国企私营化过程也非一帆风顺。大野健一在《从江户到平成》一书中记录说:“除军需工厂之外的国营企业均被私营化。此时,对于国有资产被贱卖给一些有势力的商人一事,国内舆论哗然,骂声四起,到了1881年竟发展为政治丑闻。但事实是,私营化后的很多企业均通过裁员和追加投资等措施扭亏为盈。”私营化运动使日本经济快速成长,自1884年末到1892年,日本股份公司的数字和资金总额分别由2 392家、1亿日元增加到5 444家、2.8亿日元,职工人数从12.3万增加到42万,并出现了三井、三菱、关西铁路等众多财阀型私人企业。与不同的工业化思路相关联的是,两国在政治体制上的演变也南辕北辙。1889年,日本设立国会,颁布宪法,从而确立了君主立宪的新体制。两种不同的路径选择,导致了两国后来截然不同的国运。由此我们可以作出一个预断:洋务运动将是一个彻底失败的运动。这一结局是在1884年盛宣怀夺权招商局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

在遥远的1884年,盛宣怀夺权招商局在当时都算不上是一则新闻,其“官进商退”的历史意义需在相当长的时间后才无比狰狞地呈现出来。在当年中国,最轰动的经济事件是发生在上海的一场大商战,以及因此而导致的大清首富、有“红顶商人”之称的胡雪岩(1823~1885)的破产。

胡雪岩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传奇了。他是安徽绩溪人,幼年丧父,家境贫寒,徒步百里到杭州,进了一家钱肆当学徒。他头脑活络,善于经营,很得于姓主人的信赖,主人竟在临终前将钱肆都赠给了胡雪岩。不过,胡雪岩真正发迹却是从结识了左宗棠才开始的。左宗棠与李鸿章、张之洞同为洋务派名臣,他精通兵法,是东南海防和收复新疆的第一重臣。1862年,胡雪岩因机缘攀上时任浙江巡抚、正在跟太平军作战的左宗棠,此后20年里一直当他的采运官,为之筹措钱粮、军饷,成了后者的“钱袋子”。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胡雪岩的财富惊人地暴增。

他依仗左帅权势,在各省设立阜康银号20余处,成为信用最好、实力最强的徽商钱庄,并经营中药、丝茶业务,操纵江浙商业,资金最高达2 000万两以上,拥有土地万亩,在短短20年内一跃成为全国首富。他商业直觉超众,注重诚信,为人圆滑,处世周全,在狠狠赚钱的同时还深得朝廷信赖,被授布政使衔江西候补道,从二品顶戴,还是清朝300年唯一一个被赐穿黄马褂的商人。胡雪岩从容游走于商场、官场之间,挟官势而谋私利,是一个典型的官商,被认为是一个不世出的商业奇才,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有“当官要学曾国藩,经商要学胡雪岩”的说法。

在1882年,早已名满天下的胡雪岩面临着事业上的一次重大抉择。他手握1 000万两以上的巨额现银,是去办洋务,还是倒卖生丝,竟一时踌躇。

胡雪岩对洋务并不陌生。1868年左宗棠创办福建船政局的时候,所有购买外商机器、军火事务便都是由胡雪岩一手操办的。后人在马尾遗址修建“中国船政博物馆”,开门可见三尊铜像,分别就是左宗棠、沈葆桢和胡雪岩。他显然看到了洋务事业的巨大“钱途”。1882年1月,他给恩公左宗棠写信,表示愿意出资,独力建设长江沿岸电报设施。他说自己为此可动用的资金在1 000万两以上。这笔钱之巨大,我们在上一章已经计算过了,慈禧太后修颐和园以及左宗棠率领千军万马进军西北也不过花了这个数目,它在当时几乎可以买下李鸿章过去10年辛苦所办的全部洋务企业。可是,最让胡雪岩费思量的是官场上微妙的人事格局。左宗棠与李鸿章都是曾国藩在“剿灭”太平天国时带出来的名将,而且思想开明,同为洋务派重臣。可是,左宗棠是湘军系统,李鸿章则自成淮军一脉,两人是政治上的死对头。当时主管洋务的却是李大人,这让深谙官场门道的胡雪岩十分迟疑。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与盛宣怀的关系就十分微妙,盛宣怀在创办招商局时曾亲笔写信恳请胡雪岩入股,胡雪岩爽快答应,然而,几万两股份却始终没有到位,这让盛宣怀怀恨终生。

办洋务,商业前途大好却官场头绪难解。第二条路就是倒卖生丝。自晚明以来,江浙一带就是全国纺织业的中心,所谓“日出千绸,衣被天下”,在历史教科书上被认定是“近代资本主义的萌芽之地”。几百年来,靠丝业致富的巨商大贾比比皆是,江浙终成近代中国最为富庶的地方,仅在湖州一个叫南浔的小镇上,就有“四象八牛七十二黄金狗”,称“象”者,家产需在100万两白银以上。有学者计算,湖州商人的财产总额达到6 000万~8 000万两白银,相当于清政府一年的财政收入。江浙商人俨然与晋商、徽商并称为当时的“三大商帮”。胡雪岩为左宗棠采购军需,自然少不了与丝商打交道。他与“四象”之一的庞芸皋是十多年的商业伙伴,他们合伙做蚕丝生意,还一起倒卖军火。他在杭州开了一家胡庆余堂国药店,庞芸皋就依葫芦画瓢在南浔办了庞滋德国药店。

19世纪60年代之后,江南丝商面临重大危机。当时,英美各国开始在上海创设机械缫丝厂。西方“工业革命”的技术创新就是从纺织业开始的,所以,中国传统手工缫丝的生产效率和质量根本无法与机械缫丝竞争。洋商为了进一步掠夺中国的廉价劳动力和原料,垄断蚕丝出口市场,拼命压低生丝价格,抬高厂丝价格,从中攫取暴利。1868年,生丝每担市值白银517两,到1875年,每担价格已下跌至285两,再过8年,更暴跌至200两。兴旺百年的江南纺织业迅速没落,昔日富可敌国的丝商们顿时都成了“病象瘦牛丧家狗”。

目睹此景,胡雪岩认为商机浮现。缫丝产业蒸蒸日上,而作为原材料的生丝却价格日跌,这是一种极其不正常的现象。据他观察,主要原因是华商各自为战,被洋人控制了价格权。因此,他决定靠自己的财力,与之一搏。另外,还有消息显示,在过去的两年里,欧洲农业遭受天旱,生丝减产。

正是基于这些判断,首富胡雪岩出手,高调坐庄。百年企业史上,第一场中外大商战爆发了。

1882年5月,他大量购进生丝8 000包,到10月达1.4万包,见丝就收,近乎疯狂。与胡雪岩同时代的晚清学者欧阳昱在《见闻琐录》中详细记录了这场商战的惨烈景象:其年新丝一出,胡即派人大量收购,无一漏脱。外商想买一斤一两而莫得,无可奈何,向胡说愿加利1 000万两,如数转买此丝,胡非要1 200万两不可。外商不买,过了数日,再托人向胡申买,胡坚持咬定此价。外商认为生丝原料仅操纵在胡雪岩一人之手,将来交易,唯其所命,从何获利?决心不买胡之生丝,等待次年新丝出来再说。胡雪岩则邀请丝业同行合议,共同收尽各地生丝,不要给外商,迫外商出高价收购,这样我们必获厚利。

在一开始,胡氏战略似乎奏效。西方学者斯坦利在《晚清财政》一书中记录,1882年9月,上海一级生丝价格已高涨至17先令4便士,而在伦敦交易所的价格仅为16先令3 便士。国内价格反超国际期货价。到1883年8月,大商战进入决战时刻,胡雪岩前后已投入资金超过1 500万两,继续坚壁清野,囤货坚挺,大部分上海丝商停止营业,屏气而作壁上观。华洋双方都已到忍耐极限,眼见胜负当判,谁知“天象”忽然大变。

变数之一,欧洲意大利生丝突告丰收,欧洲期货市场的紧张顿时缓解,消息传回中国,商心开始动摇。

更大的变数是,中法因越南问题交恶,爆发战争。1883年10月,法国军舰驶抵上海吴淞口,扬言进攻江南制造局,局势紧张,市民提款迁避,市面骤变,金融危机突然爆发。外国银行和山西票号纷纷收回短期贷款,个人储户也紧急提现。当时报刊如此描述此景象:“钱庄逼账急如星火,沪上商局大震,凡往来庄款者皆岌岌可危;虽有物可抵,有本可偿,而提现不能。钱庄之逼,一如倒账。”一般商品无不跌价30%~50%,所有房地产都难脱手,贸易全面停顿。

世事如此,胡雪岩已无力回天。11月,江浙丝商的价格同盟瓦解,生丝易烂,不能久储,胡雪岩不得不开始抛售,价格一路狂泄,损失以千万两计。生丝对搏失利,很快影响到“坚如磐石”的钱庄生意。民众排队提款,一些与胡雪岩不和的官员乘机逼催官饷,可怕的挤兑风潮出现了。先是杭州总舵关门,继而波及北京、福州、镇江以及湖北、湖南等地的20多个字号,到12月5日,阜康钱庄宣告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