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帝国往事:国史经典选读(大学国学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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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论曹魏

(清)王夫之

【导读】

本文选自《读通鉴论》卷一〇《三国》。

17世纪的气候变异波及全球,人类活动的几个大陆都颇受影响, 并在各自的历史中留下与此相关的记录。东亚地区的明帝国也未能幸免,灾荒波及了帝国东南、西北地区。相对于东南地区而言,灾荒对素来贫瘠的西北地区可谓雪上加霜。即使在政府有效的治理、救济下,完全消弭灾荒对经济、社会的后续影响,也必须等待许多年。但是朝廷正积极与东北的满族政权交战,仅对西北地区维持力不从心的治理。灾荒过后,不仅死者众多,地方秩序也荡然无存。在饥饿、窘困、骚乱的氛围中,有势力的豪强、盗匪逐渐开始充当本地居民的掠夺者和保护者。在明帝国最后的十多年里,为数众多的武装团伙在西北地区游荡,分分合合。一旦他们在某位首领的率领下联合行动,往往令朝廷惊恐万分。

皇帝、宦官、官员、士人经过多年的纷争后,再也无力应对局势变化。在帝国崩溃前,皇帝以及他的执政大臣曾经考虑以更加灵活的举措挽救危局,但朝廷上下已经无法团结一致地推行任何举措。变通的措施总是牵连着官员、党派之间的新仇旧恨,以致引发更大的纷争。西北义军的联合武装进军京城,皇帝自尽身亡,留下诏书,声明他对朝廷诸臣已经绝望。

在此前一年,帝国的皇帝、官员尚不乏对局势的信心。此时帝国统治着众多的臣民,维持着大量的军队。西北的反叛者以及东北的满族政权都未取得对帝国的绝对优势。来自历史、传统的信心依然让君臣上下感到满怀希望。可是在一年时间里,帝国就经历了天崩地裂的变局。来自西北地区、未脱盗匪习气的反叛者迅速攻入京城,皇帝被迫自尽。东北的满族借机入关,击溃反叛者,随后开始统一全国,开创了新王朝。清朝向关内的汉族士民下达了剃发令,对汉族士民而言,这意味着放弃文明之初以来的传统甚至是文明本身。剃发令激起了普遍的反抗,反抗者遭到血腥的无差别镇压。大部分人接受了这种史无前例的境遇,但是在内心将其视为耻辱,这种内心的隐痛甚至延续了数百年。这种天崩地裂的变局在一代人心目中引起的惊骇、惶恐是不言而喻的,亲历者更是有切肤之痛。在正统的世界秩序崩溃后,他们开始反思旧日的信仰。朱熹在《通鉴纲目》之中宣扬的理学历史观对明代思潮影响至深,甚至在通俗小说中也可见其痕迹。《读通鉴论》与《通鉴纲目》的旨趣差异,着实耐人寻味。

国之亡,有自以亡也[有自以亡:有导致其灭亡的原因],至于亡,而所自亡之失昭然众见之矣。后起者,因鉴之、惩之,而立法以弭之;然所戒在此,而所失在彼,前之覆辙虽不复蹈,要不足以自存。汉亡于宦官外戚之交横,曹氏初立,即制宦者官不得过诸署令,黄初三年[黄初:三国魏文帝年号,公元220—226年。],又制后家不得辅政,皆鉴汉所自亡而惩之也。然不再世,而国又夺于权臣。立国无深仁厚泽之基,而豫教不修, 子孙昏暴,扑火于原,而焰发于烓灶[烓灶:火炉],虽厚戒之无救也。

自其亡而言之,汉之亡也,中绝复兴,暴君相继,久而后失之;魏之亡也不五世,无桀、纣之主而速灭;以国祚计之, 汉为永矣。乃自顺帝以后,数十年间,毒流天下,贤士骈首以就死,穷民空国以胥溺,盗贼接迹而蔓延;魏之亡也,祸不加于士,毒不流于民,盗不骋于郊;以民生计之,魏之民为幸矣。故严椒房之禁[椒房:原指皇后宫室,后泛指后妃所住宫殿。],削扫除之权,国即亡而害及士民者浅, 仁人之泽,不易之良法也。

乃昏主则曰:外戚宦官,内侍禁闼,未尝与民相接,恶从而朘削之?且其侈靡不节,间行小惠,以下施于贫乏,何至激而为盗?其剥民以致盗者,士大夫之贪暴为之也。夫恶知监司守令之毒民有所自哉?纨袴之子,刑余之人,知谀而已,知贿而已;非谀弗官也,非贿弗谀也,非剥民之肤弗贿也[“非谀弗官”至此:意谓不奉承他(指外戚宦官)就无法升官, 要奉承他,就必须通过贿赂进行,而要贿赂,就必须盘剥百姓],则毒流四海,填委沟壑,而困穷之民无所控告。犹栩栩然曰[栩栩然:欣然自得的样子]: 吾未尝有损于民,士大夫吮之以为利,而嫁祸于我以为名。相激相诋,挟上以诛逐清流,而天下箝口结舌,视其败而无敢言。汉、唐、宋之浸败而浸亡,皆此由也。其能禁此矣,则虽有夺攘之祸,而民不被其灾。故司马篡曹,潜移于上而天下不知。勿曰防之于此,失之于彼,魏之立法无裨于败亡也。

【延伸阅读】

朱熹撰《资治通鉴纲目》

北宋的司马光主持修撰《资治通鉴》,“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作为向君主进言的佐证。司马光希望君主在阅读《资治通鉴》后,会自然而然地接受自己的思想,避免政局动荡。除此之外,司马光还期望通过对古代历史、政治的分析,为君主提供治国的见解、参考。因此之故,《资治通鉴》近乎是君主的政治手册, 它的第一读者是当朝的君主。在体例上,《资治通鉴》是一部通史,述及的年代久远,篇幅浩大,引用的材料纷繁复杂,读者往往难得要领。

至南宋时,学者朱熹及其学生以纲目体节录,对《资治通鉴》进行改编,写成《资治通鉴纲目》。但是《资治通鉴纲目》的撰写,远非单纯的节写。在朱熹那里,历史的编撰与两宋思潮的变迁合流了。北宋覆亡后,南宋偏安一隅,恢复失地的希望渐渐黯淡。时局的变化在南宋学者的心灵上印下了深刻的印记。相对于北宋学者论述历史时的现实态度,南宋学者以一种更加浪漫、理想的思绪复述历史。毋庸置疑的是, 这种历史的浪漫主义有助于偏安南方的朝廷寻求政治上的自尊。朱熹对自己的努力深为满意,他写道:“岁周于上而天道明矣,统正于下而人道定矣,大纲概举而监戒昭矣,众目毕张而几微著矣。是则凡为致知格物之学者,亦将概然有感于斯。”正如司马光企图以《资治通鉴》宣扬本派的政治见解一样,《资治通鉴纲目》将使人们渐渐接受理学对历史的叙述,以及理学本身。

《资治通鉴纲目》刊行后,以其简练的行文受到士人的欢迎。对于理学的慕道者而言,这部理想化的历史远比《资治通鉴》的繁琐、固执更具吸引力。随着理学在明代的胜利,《资治通鉴纲目》成为科举考试的教科书,影响了明代士人对历史、现实的视野和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