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王夫之
【导读】
本文选自《读通鉴论》卷二七《僖宗》。
面对清军的攻势,明朝的士民发现自己面临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 或者归附新朝廷,依靠其恢复地方秩序;或者继续坚持绝望的抵抗活动,甚至不惜投身于盗匪之流。毫无疑问,大部分士民最后选择了前者。故而清军入关不过十万余人,而北方几乎不战而降。清军南下江南时,也不过万余人,但是先后招降南明军队数十万。明清易代之际,正如其他王朝鼎革之际,绝大部分士民选择归附,此一事实毋庸置疑。但是对中国士民,尤其是士大夫而言,忠于君王被认为是绝对的义务。一旦他们逃避忠诚的义务,最好的结局是被列入“贰臣”的名录。
分道扬镳的选择无疑引发了许多的争执、伤痛和苦涩。这种裂痕有时发生在最亲密的家庭、家族和密友之间,无疑更是雪上加霜。虽然选择归附的是多数,但是在历史和道义的叙述中,他们又是绝对的少数。即使是接受他们归附的新王朝,也会坚持古老的道义传统。坚持抵抗或殉国的人被视为英雄,但是他们又何尝不同情流离失所、死于非命的庶民呢?随着抵抗日渐绝望,抵抗者们渐渐发现英雄的举动不过徒增更多伤亡而已。道义传统要求尽忠于君王,但也同样要求保护庶民。在抵抗运动已趋衰落的后期,这种道义的冲突无疑越来越使抵抗者们苦恼。
王夫之论君民这一部分提及晚唐的史实,非常契合晚明的境遇,这也许并非偶然。王夫之的家庭、经历无一不要求他坚持对君王的忠贞,而他本人也从未逃避。直至晚年,他依然准备投身复兴明朝的事业。但是这位传统的卫道士却以一种平和、冷静的心态评价那些与他选择不同的士人,显然对传统道义内在的冲突也是感同身受。王夫之由此上溯到相关史实,揭去了儒家学派用以修饰君民关系的道德面纱。
“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善不善之分歧不一矣,而彝伦为其纲[彝伦:古指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犹言伦常]。彝伦攸叙,虽有不善者寡矣;彝伦攸,其于善也绝矣[攸叙:攸,语气词。叙,次第,或指按等级次第授官奖励等。此处指伦常还被人遵守。攸:抛弃]。君臣者,彝伦之大者也。“君非民, 罔与立;民非君,罔克胥匡以生。”名与义相维,利与害相因, 情自相依于不容已,而如之何其之!君惟纵欲,则忘其民; 民惟趋利,则忘其君。欲不可遏,私利之情不自禁,于是乎君忘其民而草芥之,民忘其君而寇仇之,夫乃殃不知其所自生, 而若有鬼神焉趋之而使赴于祸。君之身弑国亡、子孙为戮,非必民之戕之也,自有戕之者矣;民之血膏原野、骴暴风日者[骴:肉未烂尽的骸骨。骴暴风日:指暴尸野外],非必君之剿绝之也,自有剿绝之者矣。故曰百殃。百云者,天下皆能戕之、剿绝之,而靡所止也。
唐自宣宗以小察而忘天下之大恤,懿、僖以****继之[宣宗:唐宣宗,公元846—859年在位。在位期间,不私近臣贵戚,不过分奢侈,但朋党之争、藩镇战乱始终未解决。懿:唐懿宗, 公元859—873 年在位,怠于政事,游宴无度。僖:唐僖宗,公元874—888年在位,任用宦官,横征暴敛。], 民怨盗起,而亡唐者非叛民也,逆臣也。奔窜幽辱,未酬其怨,而昭宗死于朱全忠之手[朱全忠:即朱温。黄巢起义军将领,后降唐,割据地方,征战不已。最后杀掉唐朝皇帝,建梁,史称后梁。],十六院之宗子[十六院:宫院名。此处借指皇宫],骈首而受强臣之刃,高祖、太宗之血食,一旦而斩。君不仁以召百殃, 既已酷矣,而岂徒其君之酷哉?李克用自潞州争山东[李克用:沙陀人。因镇压黄巢起义军用功,封河东节度使,遂割据一方。公元890年与朱温征战,大肆抢掠,致使河东赤地千里],而三州之民俘掠殆尽,稼穑绝于南亩;秦宗权寇掠焚杀[秦宗权:唐将领。败于黄巢起义军后,降巢。黄巢死后自称帝,遣将四处抢掠,征战时以腌制的人肉为粮食。],北至滑、卫,西及关辅,东尽青、齐,南届江、淮,极目千里, 无复烟火,车载盐尸以供糇粮;孙儒攻陷东都[孙儒:秦宗权部下。公元885年打败李罕之,占据洛阳,放火焚烧宫殿],环城寂无鸡犬;杨行密攻秦彦、毕师铎于扬州[杨行密:唐将领。以败秦宗权功授泸州刺史,同秦彦、毕师铎等混战,胜而据扬州。后建立吴政权,尚能保境安民],人以堇泥为饼充食, 掠人杀其肉而卖之,流血满市;李罕之领河阳节度[李罕之:黄巢起义军将领。后降唐,与秦宗权、孙儒等征战, 所部到处劫掠,以人肉为粮。],以寇钞为事,怀、孟、晋、绛数百里间,山无麦禾、邑无烟火者, 殆将十年;孙儒引兵去扬州,悉焚庐舍,驱丁壮及妇女渡江, 杀老弱以充食;朱温攻时溥,徐、泗、濠三州之民不得耕获, 死者十六七。若此者凡数十年,殃之及乎百姓者,极乎不忍见、不忍言之惨。夫岂仅君之不善、受罚于天哉?不善在君而殃集于君,杀其身,赤其族,灭其宗祀,足相报也。天岂无道而移祸于民哉? ****之不善自贻以至于此极,而非直君之罪矣。
天子失道以来,民之苦其上者,进奉也,复追蠲税也,额外科率也,榷盐税茶也。民辄疾首以呼、延颈以望,曰:恶得天诛奄至,易吾共主,杀此有司,以舒吾怨也! 及乎丧乱已酷,屠割如鸡豚,野死如蛙蚓,惊窜如麇鹿,馁瘠如鸠鹄,子视父之剖胸裂肺而不敢哭,夫视妻之强搂去室而不敢顾,千里无一粟之藏,十年无一荐之寝[荐:垫席、褥子],使追念昔者税敛取盈、桁杨乍系之苦[桁杨:加在脚上或颈上据系囚犯的刑具。],其甘苦何如邪?则将视暗君墨吏之世,如唐、虞、三代而不可复得矣。乃一触其私利之心,遽以不能畜厚居盈为大怨,诅君上之速亡,竞戴贼而为主,举天下狺狺薨薨而相怨一方,忘乎上之有君也。忘乎先世以来,延吾生以至今者,君也;忘乎偷一日之安,而尚田尔田、庐尔庐者,君也。其天性中之分谊,泯灭无余,而成乎至不仁之习也,久矣!积不善而殃自集之,天理周流,以类应者不测,达人洞若观火, 而怙恶者不能知,一旦沓至,如山之陨,如水之决,欲避而无门,故曰百殃也。
夫民之愚夙矣,移之以使作善者君也,则君固不得辞其咎矣。而匡维世教以救君之失,存人理于天下者,非士大夫之责乎?从君于昏以虐民者,勿论已;翘然自好者,以诋讦为直, 以歌谣讽刺为文章之乐事,言出而递相流传,蛊斯民之忿怼以诅咒其君父,于是乎乖戾之气充塞乎两间,以干天和而奖逆叛,曾不知莠言自口而彝伦攸,横尸流血百年而不息,固其所必然乎!古之君子,遇无道之君,去国出奔,不说人以无罪,故三代立国千年,而无屠割赤地之惨。作善之祥,岂徒在一人哉!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因时之论也。当其时,文、武之泽已斩,天下忘周而不以为君,周亦忘天下而不自任为君,则君子虽欲自我君之而不能。若夫六王者,非篡逆之臣,则介在戎狄,无异于酋帅,杀人盈野,以求君天下而建社稷,君非君而社稷亦非社稷矣,故轻也。君与社稷轻,而天所生之人,不可以无与立命,则苟有知贵重其民者,君子不得复以君臣之义责之,而许之以为民主可也。
黄巢既灭之后,僖宗乐祸以逞志,首挑衅于河东。朱温, 贼也;李克用,狄也;起而交争。高骈、时溥、陈敬瑄各极用其虐;秦宗权、孙儒、李罕之、毕师铎、秦彦之流,杀人如将不及。当是时,人各自以为君,而天下无君。民之屠剥横尸者,动逾千里,驯朴孤弱之民,仅延两间之生气也无几。而王潮约军于闽海[王潮:王绪部下,随军至漳州后,囚禁王绪,绪死后,自立为帅,公元886年占泉州,公元893年占福州,尽有闽中五州],秋毫无犯;王建从綦毋谏之说[王建:五代十国时期前蜀的建立者。能任用名臣世族,做到虚心纳谏],养士爱民于西蜀;张全义招怀流散于东都[张全义:黄巢起义军将领。后降唐,为河南尹,居洛阳,奖励耕织,躬载酒食,劳民田间。],躬劝农桑;杨行密定扬州,辇米赈饥;成汭抚集凋残于荆南[成汭:唐将领,公元888年取荆南,被任为荆南节度留后, 励精图治,招抚流亡,通商务农],通商劝农。此数子者,君子酌天地之心,顺民物之欲,予之焉可矣。存其美, 略其慝,不得以拘致主帅之罪罪王潮,不得以党贼之罪罪全义,不得以僭号之罪罪王建,不得以争夺之罪罪行密,不得以逐帅自立之罪罪成汭。而其忘唐之尚有天子,莫之恤而擅地自专者,概可勿论也。非王潮不能全闽海之一隅,非王建不能保两川于已乱,非全义不能救孙儒刃下之余民,非行密不能苏高骈虐用之孑黎。且其各守一方而不妄觊中原,以糜烂其民,与暴人争衰王。以视朱温、李克用之竭民肝脑、以自为君而建社稷,仁不仁之相去,岂不远哉?呜呼!至是而民为重矣。非倚之以安君而卫社稷之谓也,视其血染溪流、膏涂原草者,虽欲不重之,而有人心者固不忍也。君怙恶以殃民,贼乘时而行其残忍,民自不靖而旋以自戕,三者皆祸之府也。而民为可矜也。何也?屠刈流离之民,固非尽怨上行私、延首待乱之民也。天且启数子之心,救十一于千百,而亦可以为民之主矣。
【延伸阅读】
朱元璋与孟子
晚唐的韩愈极力拔高孟子的地位,北宋的王安石同样倾心于此。南宋时,尊崇孟子的程朱理学被立为官学。在此期间,孟子的地位不断上升,最终被封为仅次于孔子的“亚圣”,配祀孔庙。《孟子》一书也被列入“四书”,渐有取代先秦经典神圣地位的气势。对理学而言,孟子的地位对道统的延续、理学的存亡都是至关重要的。
但是孟子生活的年代距礼崩乐坏、篡逆相继的春秋之世不远,战国时代更是周天子失位,诸侯相攻。故而孟子的著作中颇有应时应景的论述,诸如“君视民如草芥,民视君如寇仇”,“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等。孟子本人又好为“革命”之说。这一切,都大触****君主的忌讳。
洪武初年,朱元璋读《孟子》,极为忌恨,称:“使此老(孟子)在今日,宁能免耶?”他愤恨之下,下令将孟子罢享孔庙。洪武末年又下令删定《孟子》,删去“辞气之间抑扬太过者八十五条”,规定“自今八十五条之内,课试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一以圣贤中正之学为本”。删定的《孟子》“洁本”被颁行天下,以取代原有的《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