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北方的变故不是外争而是内乱。前年,周景王死,刘子、单子立王子猛为王。周景王宠子王子朝叛,从之者甚众。此时,乱事未平。鲁国的孟孙、叔孙、季孙三大家族鼎足而立,既有敌意,也有友情,对鲁君通常是一致的。《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记宋大夫乐祁云:“政在季氏三世矣,鲁君丧政四公矣。”“三世”,即季文子、季武子、季平子,此时季平子为卿。“四公”,即鲁宣公、鲁成公、鲁襄公和此时在位的鲁昭公。还有次大的家族,即郈氏和臧氏。郈氏与季氏斗鸡,季氏的鸡斗败,季平子恼羞成怒,侵夺郈氏的田室。
在“卑梁之衅”的翌年,鲁昭公串通郈氏、臧氏,突袭季氏,破门而入,季平子率近臣登台固守。孟氏、叔氏闻讯,出兵救季氏。鲁昭公弄巧成拙,被迫奔齐避祸。
公元前516年,平王死,在位计十三年。不满十岁的太子壬继立,改名熊轸(珍),是为昭王。是年,因晋师介入,王子朝败,偕尹氏、召氏、毛氏等,奉周室典籍奔楚。《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记王子朝遣使遍告诸侯,谴责刘公狄和单公旗,自称“兹不穀震荡播越,窜在荆蛮,未有攸厎”云云。王子朝奔楚。对楚是一个绝好的机缘,可是主幼臣弱,未能及时做出适当的反应。
平王善终,但他把祸胎留给昭王了。
公元前515年———昭王元年,伍员时来运转。是年春,吴伐楚,公子掩余和公子烛庸率吴师主力与楚师相持于潜邑(在今安徽霍山东北),后路为楚师切断,进退两难。吴公子光图谋取吴王僚而代之,以为时机已到,而苦于不得良策。吴王僚对吴公子光疑心很重,防备很严,吴公子光不知如何下手。伍员早就获悉吴公子光有弑君自立之志,已为他找到一个玩命的壮士设诸(专诸),这时便把此人引荐给他。吴公子光设家宴款待吴王僚,吴王僚碍于亲情,不得不去,但加强了警卫,所到之处都有吴王僚的亲兵。上菜的仆役到了餐厅外面,要在亲兵监视下脱个精光,另换衣裳,然后在两名甲士所执的两支利铍贴近身体夹持之下,膝行而进。设诸上的菜是一条煎好的大鱼,他也是这样进入餐厅的,亲兵想不到他会把短剑藏在鱼腹之中。一靠近吴王僚,设诸就突然从鱼腹中掏出短剑向吴王僚刺去。在吴王僚被刺中要害的同时,两支利铍一左一右也插进了设诸的胸膛,两人顿时俱毙。公子光即位,是为吴王阖庐。
消息传到前方,公子掩余奔徐,公子烛庸奔钟吾(在今江苏宿州)。
在吴国发生政变后不久,楚国也发生了一场近乎****的危机,这场危机是由惯于造谣和进谗的费无忌引发的。左尹郤宛为人正直,待人和蔼,很受国人爱戴,而费无忌和鄢将师两位大夫视之如仇。
费无忌设借刀杀人之计:对郤宛说令尹囊瓦想到郤宛府上去拜访,还说囊瓦喜欢兵器,假如郤宛在门外放些兵器,囊瓦见了一定格外高兴。郤宛欣然从命,便设家宴,请囊瓦赏光。费无忌随即对囊瓦说,郤宛设家宴是要谋害令尹,不信,可以派人去看看郤宛门外有没有兵器。囊瓦派去侦察的人回来报告,郤宛门外果然有兵器。囊瓦大怒,鄢将师乘机自告奋勇,率众杀死了郤宛及其族、党,株连及于大夫阳令终、晋陈两家。伯州犂的后人也与郤宛相善,在郤宛被害后逃到吴国去了,伯州犂之孙伯嚭不久即仕于吴为大夫。晋陈的族人在郢都的街头巷尾哭诉,大声疾呼:鄢将师、费无忌以大王自居!———专做危害楚国的事!———蒙蔽大王、令尹!———令尹相信他们!这话,传到囊瓦耳里,使他大为恼火。沈尹戌向囊瓦进言,《左传·昭公二十七年》记沈尹戌说,郤宛、阳令终、晋陈都是无辜的,您杀了他们,以致国人说您坏话。国人谁不知道费无忌是“谗人”,您怎么能信他呢?“知者除谗以自安也,今子爱谗以自危也,甚矣,其惑也?”囊瓦为了平息国人的谤言,处死了费无忌和鄢将师,尽灭其族。
其明年,晋国也发生内乱,祁氏和羊舌氏一时俱灭。
公元前512年———昭王四年,阖庐要求徐国引渡公子掩余,要求钟吾引渡公子烛庸。两公子无奈,向楚国请求避难。楚监马尹大心奉命迎候两公子,把他们安置在养邑(在今河南沈丘)。莠尹然和左司马沈尹戌奉命监工,为两公子筑城,并从城父和胡邑割田以扩大两公子的封邑。
阖庐因徐和钟吾纵令两公子奔楚,一举攻灭了这两国。破钟吾不难,破徐可就煞费苦心了。正是冬天,吴人在山口筑大坝,蓄河水,灌徐都,才告捷。这是先秦最早实行水攻的一个战例,在这之前,宋国的华元曾决睢澨以阻敌,那是最早实行水守的一个战例。
徐君章禹自断其发,表示遵从吴俗,偕夫人拜见阖庐。阖庐向章禹表示哀悼和慰问,允许章禹及其夫人携近臣奔楚作寓公。沈尹戌受命把章禹一行安置在夷邑,也为他筑了城。
阖庐命伍员为行人,问以伐楚之术。伍员建议三分吴师,轮流骚扰楚国。这与荀三分晋师的办法相似,但荀以守为主,伍员却以攻为主。《左传·昭公三十年》记伍员说:“彼出则归,彼归则出。……亟肄以罢之,多方以误之。既罢而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之。”这个战略方针是伍员对兵法的宝贵贡献,它对暂时还处于劣势的军队有不朽的指导意义。
不久,伍员就受命执政,位同上卿。《新书·耳痹》说阖庐授伍员以吴国之政,“民保命而不失,岁时熟而不凶,五官公而不私,上下调而无尤,天下服而无御,四境静而无虞”。这大概是摭拾遗闻而张大其词,不可尽信。至少,所谓“无御”和“无虞”都失实了。
不过,伍员治理吴国颇见成效是无可置疑的。在伍员有生之年,吴国确实变得更富庶,更强盛了。
江陵张家山出土的西汉早期的竹简,有一篇题名《盖庐》,记阖庐与伍员问答之辞。从中可以看出,阖庐礼贤下士,励精图治,而伍员对治国、治民、治军都有独到的见解。伍员讲究阴阳、五行、四方、八时,不无神秘意味,但一涉及实际问题就显示出大政治家和大思想家的睿智。伍员主张抚民、安民,反对苛征重敛。他说:
“使民之方:安之则昌,危之则亡;利之则福,害之有殃。”伍员认为政治上的优劣对军事上的成败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因此,不可“击堂堂之阵”,不可“攻蓬蓬之气”,对无德、不仁者则可断然举兵攻之。在战略和战术上,伍员反对硬拼蛮干,主张避实击虚,避盈击亏,要千方百计诱敌、误敌,与孙武的主张如出一辙。凑巧的是,这时孙武也在吴国。
孙武出生在齐国,壮年受知于阖庐。他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战略家和战术家,《史记》有传,所著《孙子兵法》至今仍是中外兵家的宝典。阖庐在位时,多次伐楚,政治上的决策大抵出自伍员,军事上的决策主要出自孙武。
这时的吴国,人才荟萃,气象峥嵘,令诸侯为之侧目。阖庐为明主,伍员为贤臣,孙武为良将,三美得兼,世所罕遇。垄断有色金属的贪欲,争当列国霸主的奢望,促使吴人在淮水中游与楚人角逐。伍员怀着复仇的苦志,有时不免偏激和狂热;孙武于楚人无恩怨可言,始终冷静而稳健。两人的共同特点,则是老谋深算,就在灭徐和钟吾的同年,阖庐与伍员、孙武、伯嚭伐楚,奇兵突袭,一举拔舒,俘公子掩余和公子烛庸而杀之。阖庐问诸将可否直捣郢都,孙武以为民众疲罢,不宜远征,尚须假以时日,方能深入楚境,阖庐从其议。
其明年为公元前511年———昭王五年,吴师两度袭扰楚境,都是待楚师一到就撤退了。显然,这是实行伍员所谓“彼出则归,彼归则出”的策略,以求“亟肄以罢之”。
又明年,吴伐越,但只是试探性或惩罚性的,当时越王为允常。
鲁昭公流亡日久,鲁人不怀念他,诸侯不援助他,形影相吊,是年去世。《左传·昭公三十二年》记晋国的史墨说:“鲁君世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虽死于外,其谁矜之?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故《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这时楚国的君臣没有史墨那样透彻的认识,他们尚未想到,一场空前的危机正在向他们逼近。
公元前508年———昭王八年,桐叛楚。桐是一个小国,沦为楚的附庸,其故址在今安徽桐城北。出乎楚人意料的是,吴竟发兵伐桐。其实,这是佯攻,意在使楚人做出吴人无意伐楚,甚至有意援楚的误断。同时,吴使舒鸠以虚假的情报怂恿楚伐吴。囊瓦不知是计,当即大举伐吴。吴人在豫章陈列了一些战船,囊瓦以为吴师的主力就在那里,全军急进,以求决战,不料扑了个空。吴师的主力潜伏在巢湖附近,待楚师因不知敌人去向而放松了戒备,吴师便突袭豫章,击溃楚师。然后攻取巢县,俘获楚公子繁。豫章是南方屡见不鲜的地名,用现代汉语来说就是“大樟树”。这个豫章在淮南的舒与巢之间,现属何县或何市则不可确指。吴师在这个战役中按照伍员的战略和战术,诱敌,误敌,疲敌,避盈击亏,终于克敌,挥洒自如,值得兵家做深入的研究。在这个战役中,指挥吴师作战的主帅正是伍员。
随着国力的增强和战事的加剧,吴国赶造兵器,苦练士卒。
《吴越春秋》卷2记,阖庐曾命铸剑名师干将造宝剑两柄,其名为“干将”和“莫邪”,相传莫邪是干将的妻子兼助手,越人献欧冶子所造剑三柄,阖庐爱而宝之。越人所铸的剑和矛,确实比吴人所铸的更好。《越绝书·外传》记越王有“屈卢之矛”、“步光之剑”,还有欧冶子所造宝剑五柄,其名为“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阖庐所得三柄乃“湛卢”、“胜邪”、“鱼肠”。《吴越春秋》卷2则说这三柄剑是吴公子光未即王位时所得,“鱼肠”被用来刺杀吴王僚,“胜邪”别称“磐郢”,被用做阖庐之女的嫁妆了。《越绝书·外传》还说楚王请干将、欧冶子造宝剑三柄,其名为“龙渊”、“泰阿”、“工布”。当时上等的剑都是复合剑,分两次浇铸,先铸剑脊,加铸剑刃。剑脊所用铜料含锡量较小,求其坚韧;剑刃所用铜料含锡量较大,求其刚硬。楚人也学会了铸复合剑,但仍比越人和吴人稍逊。越人和吴人的一些剑和矛饰有暗花,以菱形居多。
施纹部位是经过硫化处理的。越、吴、楚三国的许多剑在出土时通体无锈斑,令人疑为曾作防锈处理,但尚待进一步验证。
为吴国训练士卒的,除了伍员和孙武,还有奔吴避难的宋人华登。按实战要求,训练很严格,效果很显著。阖庐让孙武操练妃子和宫女的故事,见于《史记》,据说阖庐的两位爱妃经三令五申仍嬉笑自若,被孙武当着阖庐的面处死了,其严乃如此!
公元前506年———昭王十年,一场几乎使楚人亡国的危机爆发了。
(第三节吴师入郢与楚国迁都
惯于外线作战的楚人,惯于灭人之国、夺人之地的楚人,很难想到敌人居然会打进楚国的腹地甚至郢都来。子囊和子庚生前有预感,他们觉得有在郢都筑城的必要,是出于忧虑的未雨绸缪。后来囊瓦也有模模糊糊的预感,下令加筑郢都的城垣,是出于恐慌。沈尹戌曾预言囊瓦将使郢都失守,则是因囊瓦无能而发的愤激之言。
待到敌人果真打进楚国腹地来,所有楚人都不知其所以然,似乎违背了他们习以为常的一切逻辑。
上节已说到,危机正在一步又一步地向楚国逼近。伍员和孙武正在等待,他们急切地盼望着从位于吴楚之间的小国中找到自己的盟友。从吴都到楚都,路途遥远,吴师最大的困难在于补给。他们虽有良将劲卒,但兵员比楚师少得多,为了打进楚国,必须出其不意,击其无备,这就非高速进兵不可。如果中途没有盟国支援,军粮全靠后方输送,高速进兵就将成为空想。终于,吴人找到了这样的盟友,而且居然是囊瓦奉送给他们的。
蔡国和唐国都是楚国的附庸,这时,它们与楚国的关系变得紧张了,而责任在于贪婪的囊瓦。蔡昭侯朝见楚昭王,行装中有两件华贵的裘袍和两副精巧的玉佩,一裘一佩献给楚昭王,剩下一裘一佩供自己穿戴。囊瓦向蔡昭侯表示对他的皮裘和玉佩极感兴趣,意在索取。
蔡昭侯不给,囊瓦就不让蔡昭侯回国。到公元前507年———昭王九年,蔡昭侯已在郢都滞留三年,急不可耐。大致与蔡昭侯同时,唐成公也朝见楚昭王,带着两匹名为肃爽的骏马用以驾车。囊瓦也向唐成公示意,让唐成公知道他对两匹肃爽颇为欣赏。唐成公也不给,因此也不得回国。在郢都待了三年,唐成公迫不得已,把两匹心爱的骏马送给了囊瓦,囊瓦才让他回国去。蔡昭侯见唐成公如此,就也交出一裘一佩,这也才得以脱身而去。过汉水时,蔡昭侯把一块玉璧投进水中,发誓不再南渡汉水,还说,天下诸侯,无论其为谁,如能伐楚,寡人甘充前列。离楚国后,蔡昭侯直奔晋国,请求晋人讨伐楚国。为了表示诚意,蔡昭侯留一子在晋国做人质。
公元前506年———昭王十年,春,晋、齐、鲁、宋、蔡、卫、陈、郑、许、曹、莒、邾、顿、胡、滕、薛、杞、小邾共十八国在召陵会盟,商议伐楚。晋大夫荀寅像囊瓦一样贪婪,也向蔡昭侯索贿。蔡昭侯不从,荀寅就对主盟的晋上卿范献子说伐楚不便。范献子听信了荀寅,以致这次盛会毫无结果。是年秋,伍员奉使北方诸国,试图组织一个反楚大同盟,也没有成功。是年冬,因沈国未参加召陵之会,晋国唆使蔡国攻灭了沈国。蔡昭侯派另一位公子到吴国做人质,央求吴人讨伐楚国。经蔡昭侯牵线,吴、蔡、唐三国组织了一个以吴国为主角的反楚小同盟。这样,吴师的补给问题就由蔡国和唐国分担了。
兵贵神速,在没有任何外交争执和边境冲突作为先兆的平静形势下,吴师不宣而战,以当时所能动用的最大兵力和当时所能达到的最高速度,在楚人浑浑噩噩之际,便进入了楚国的腹地。
《春秋·定公四年》记此役云:“冬,十有一月,庚午,蔡侯以吴子及楚人战于柏举,楚师败绩,楚囊瓦出奔郑。庚辰,吴入郢。”
《左传·定公四年》记吴师溯淮水西上,到淮汭舍舟登岸,越过了大别山与桐柏山之间的大隧、直辕、冥轭三个隘口———即楚人所谓“城口”三隘而后世所谓义阳三关,南行过豫章。这时,消息才传到郢都,囊瓦才领兵迎战。吴师到汉水北岸时,楚师到了汉水南岸,两军隔水相望。
淮汭不止一处,这个淮汭应在息县一带,离城口不远。旧注以为这个淮汭在今河南淮滨东,殊不可取,其地距城口尚远,吴师没有必要过早地舍舟登岸。豫章的地望,众见不一,从《左传》“自豫章与楚夹汉”一句推测,应离汉水不远。地名称豫章的比称淮汭的更多,这个豫章应在今湖北安陆东,位于城口和汉水之间。
吴师过淮汭后,本来有两条进军路线可供选择:其一是入方城,先西上,后南下;其二是入城口,先南下,后西上。所谓方城隘道,其实比较平坦、宽阔,容易通行。楚国的兵车出出进进,走的都是这条路。假如吴师主力是车兵,那就可以考虑走方城隘道。可是,方城内外有楚国的重兵驻守。吴师要通过,非强攻不可;要强攻,非有占优势的车兵不可。这时,就兵员而言,吴寡而楚众。据《吕氏春秋·用民》,此役吴师不过三万。况且,吴师的主力是徒兵。以少数徒兵在平野上与多数车兵作战,无异于以卵击石。精明如伍员、孙武,当然不会出此下策。对吴师来说,走大隧或者直辕或者冥阨,实行奇袭,才是上策。翻山越岭虽辛苦些,但有下列两大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