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楚史(当代中国人文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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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内乱导致外患(1)

灵王末年,不安的情绪笼罩着全国,平民和贵族都觉得要变一变才好。平王其人心术不正,但他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装扮良好的形象。靠着兵权和诈术,他逼死了包括两位国君在内的三位兄长。

虽则尽力不露形迹或少露形迹,可是局内人终究会透露给局外人。

此等行径一旦为人所知,便会不胫而走,曾几何时,就路人皆知了。

但当时有一个传说,可以使平王心安理得。据《左传·昭公十三年》所记,共王有宠子五人,照例应立长,可是共王游移不定,想了解神的意向,便派人拿着一块璧遍祀群望,祷曰:“当璧而拜者,神所立也,谁敢违之?”然后,共王同夫人巴姬秘密地把这块璧埋在宗庙的庭院里,让五位王子按长幼顺序一个一个入拜。老大的两只脚跨在璧的两旁;老二的一个肘碰到了璧的一边;老三、老四离璧都远;老五还小,让人抱进来,拜了两次,都正好压在璧的纽上。这样离奇的占卜方式是旷古未有的,或许只有楚人才会这么别出心裁。事有凑巧,“神意”居然都应验了。共王死,老大嗣立,是为康王;康王死,其子嗣立,是为郏敖;老二杀郏敖而自立,是为灵王;灵王末年,老三、老四、老五发动政变,灵王和老三、老四相继自尽,老五即位,是为平王。这个埋璧卜嗣的故事充满了神秘的气氛,与之相关的史实则贯串着戏剧性的情节,令后人将信将疑。

唐人元稹作《楚歌》十首,其一有句云:“当璧便为嗣,贤愚安可分?”

假如只为自己着想,那么,平王确实比灵王聪明得多。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掌握着稳定的多数。他密切地注视着臣僚,对危险的朕兆极为敏感,既不能容忍骄横跋扈的权臣,也不能容忍才高望重的贤臣。一旦出现了,就必欲除之而后快。由此,在平王统治下,杰出的人才都湮没绝灭或远走高飞了。

(第一节求安

平王即位之后,有三件亟待处理的大事:其一是封赏功臣,其二是抚绥民众,其三是敦睦诸侯。只要做好了这三件大事,而且无意外变故,他的王位就将同他的天年一样长久。

蔓成然厥功最伟,受命为令尹。其父斗韦龟知道共王埋璧卜嗣的内情,早就把蔓成然托付给公子弃疾了。蔓成然以为公子弃疾得王位是神意,甘效死力。观从也有殊勋,平王让他自选官职。此人倒还知趣,所求不奢,因先人是佐开卜的大巫,便自荐为卜尹。卜尹类如神职,非有巫学根底者不得预其选,很少有人去竞争。

右尹子革奉命在方城内的宗丘清查“上国”即内地的兵,救济贫民,赦免罪人,荐举贤才,惩治奸凶。宗丘地望无可考,疑在芈姓始兴之处,即丹水之阳或荆山之阴,莫敖屈罢奉命到方城外的召陵清查“东国”即边疆之兵,也做子革在“上国”所做的那些事。

平王宣布:让民众休养生息五年,才考虑用兵。

平王信守诺言,让蔡人和陈人复国。蔡隐太子有子名庐,回到了蔡国。陈悼太子子名吴,回到了陈国。

当初灵王灭蔡为县后,把许、胡、沈、道、房、申的公族迁到楚国的腹地去了,平王即位后,让他们各回故地。许、胡、沈三国还算是附庸,道、房、申三国则早就灭掉了。

不大不小的郑国,地位特殊。平王为了与郑国结好,派行人枝如子躬把犨、栎两邑退还给郑国 ∵近汝水,栎近颍水。两邑是楚国的北方重镇,枝如子躬以为退还给郑国对楚国不利。因此,到了郑国,他绝口不说割地。郑人倒是先已风闻,按捺不住,带着试探的口气对枝如子躬说,敝国道听途说,贵国要把犨邑和栎邑赐给寡君,就请大夫吩咐吧!枝如子躬断然答道,我不曾听说寡君有这个命令。郑人怏怏不乐,但是无可奈何。回楚国后,平王问起犨、栎两邑交割的情况,枝如子躬脱掉官袍,表示待罪,答道,臣有违命之过,没有丢弃国土。平王却高兴了,拉着枝如子躬的手说,你怎么能如此自辱呢?你就回去休息吧!以后寡人还会有要事让你去办的。一切顺顺当当,平王对局势的迅速稳定深为满意。可是,蔓成然居功自傲,贪得无厌,与当时的巨富养氏争利,各不相让。平王如果听之任之,可能愈演愈烈,乃至失控,这对他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公元前528年———平王元年,杀蔓成然,灭养氏,以不偏不倚之名,收一石两鸟之功,朝野为之震动。事后,平王命蔓成然子斗辛为郧公,以示不忘斗氏旧勋,这又是一举两得,既可安抚元老,又可收揽人心。

平王杀蔓成然而灭养氏,只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全无惩治贪黩之意。平王在位期间,贪黩公行成为一种痼疾。贵族都明白,贪黩是无妨的,只要不冒犯平王就万事大吉。平王自己是贪黩的表率,比灵王有过之而无不及。《新语·无为》说:“楚平王奢侈纵恣。”《左传·昭公十九年》记居官清正的沈尹戌说:“吾闻抚民者,节用于内而树德于外,民乐其性,而无寇雠。今宫室无量,民人日骇,劳罢死转,忘寝与食,非抚之也。”这时,距平王即位不过六年。但平王对外务相安,不喜轻启边衅,这却与灵王截然相反。对楚国的民众来说,劳苦虽则依旧,和平毕竟还能使他们得到一点安宁。就国间关系来说,那是一段比较平静的岁月。晋国六卿强大而公室卑弱,六卿的兴趣贯注在内争上,谁也不愿出头冒巨大的风险与楚国角逐了。郑国由子产执政,对内宽猛相济,对外刚柔并用。

恰逢楚、晋两国都有难解难分的内争,郑国便也得到了一向罕见的恩惠———和平。

陆浑之戎位于晋、楚之间,是晋与楚的缓冲地带,平时晋、楚都不去过问。这时陆浑之戎的首领是戎蛮子嘉,他背弃了中立的传统,顺于晋而逆于楚。公元前526年———平王三年,楚诱杀戎蛮子嘉而立其子。其明年,晋灭陆浑之戎,陆浑之君奔楚。晋人适可而止,楚人置若罔闻,北线还算是安宁的。

可是东线不像北线那么让人放心,是年吴师来伐,边邑告急,令尹子瑕(阳匄)和司马子鱼(公子鲂)领兵出征。子瑕卜战不吉,因而心绪不宁。子鱼依据楚国卜战应由司马命龟的惯例,要求改卜。

改卜的结果,化凶为吉。楚师大败吴师,掳获吴先王夷昧的乘舟余皇,可是子鱼在激战中阵亡了。余皇是当时最好的一艘游艇兼战船,吴人视之如国宝。楚人把余皇抬上岸,在它的周围挖了深沟,派兵严加守护。吴公子光要把余皇夺回去,派三个“长鬣者”冒充楚人,潜伏在离余皇不远的地方,嘱咐他们:待天黑后,一听到吴人喊叫“余皇”,就跟着大喊大叫“余皇”不止。派“长鬣者”前去,是因为楚国男子有蓄须的习惯。假如派下巴光光的人去,那是很难冒充楚人的。入夜后,吴人埋伏就绪,吴公子光高呼“余皇”,三个“长鬣者”当即响应,接连大喊大叫了三次。守护余皇的楚人大惊,一拥而上去杀“三个长鬣”者。吴人伏兵突起,赶走了队伍紊乱的楚人,夺回了余皇。

江陵县泗场出土的铜戈一件,有鸟虫书铭文“楚王孙鱼之用”六字,应为子鱼生前所用,是这位忠勇的将领留给后人的光荣遗物。

许国夹在郑、楚两国之间,苦不堪言。郑国总想把许人赶跑,楚国老是让许人搬家。平王即位后,许国迁回叶县去了。可是,到公元前524年———平王五年,许国又不得不奉命迁走了。左尹王子胜认为叶县是楚国在方城外的屏障,让许国待在那里不妥。经平王允准,王子胜把许国搬到析邑的白羽(在今河南西峡)去了。其明年,工尹赤又奉命把陆浑之戎的别部阴地之戎搬到了丹水与汉水之间,名其地曰****(在今湖北老河口)。同年,在北疆重修郏邑城,在东疆增筑州来城,又把拘留在楚国的吴公子蹶由送回吴国去。楚国对北线和东线的方针仍是维持原状,宁固守,毋冒进。

(第二节招祸

一次宫廷阴谋搅动了平静得好像一潭死水的政局,其冲击波从国内传送到国外,又以高强度从国外反射到国内。这次宫廷阴谋最初纯属无事生非,因由似乎微不足道,如同起于青之末的一缕轻风。但在二十余年之后,竟化为拔木摧屋的飓风,导致郢都沦陷,成为楚国历史的一大变局。

上述似乎微不足道的因由是平王为太子择妻,这本来是不成其为问题的。太子名建,是平王娶蔡国女子所生。平王即位后,命伍举子连尹伍奢为太子太师,命宠臣费无忌(费无极)为太子少师。

太子建尊重伍奢而嫌恶费无忌,使费无忌暗自衔恨。公元前527年,太子建年十五。费无忌对平王说太子建可以成家了,平王为太子建聘秦女嬴氏为夫人,命费无忌到秦国去迎亲。费无忌发现嬴氏貌美,阴谋便由此而起。其明年初,嬴氏到郢都,费无忌劝平王自娶。平王好色,不管儿子作何感想,居然掉包,自娶嬴氏为夫人,对费无忌就格外宠信了。

嬴夫人为平王举一男,名壬。公元前523年———平王六年,采纳费无忌的建议,派太子建去镇守城父,名义是让太子建管方城以外,由平王自己管方城以内,当然,这是欺人之谈。

其明年,费无忌诬告太子建与伍奢密谋以齐、晋为外援发动叛乱。平王信以为真,召见伍奢,严加诘问。伍奢规劝平王不要亲小臣而疏骨肉,平王执迷不悟,把伍奢关押起来,派城父司马奋扬去杀死太子建。奋扬情知太子建无辜,自己不慌不忙上路,暗中派人先行向太子建告密,嘱太子建逃走。太子建逃到宋国去了,奋扬才赶到城父。奋扬让城父大夫把自己押送到郢都去待罪,平王问奋扬,那个命令,出自寡人的嘴里,进到你的耳里,是谁泄漏给建的?奋扬坦然说,是臣。大王曾经嘱咐臣要像服侍大王一样服侍太子,臣虽不才,不敢三心二意。臣按大王先前的嘱咐执行了,不忍心按大王后来的命令执行。臣已把太子放跑,现在后悔莫及了。平王问道,那么,你怎么还敢来见寡人呢?奋扬答道,臣没有完成大王的使命,如果不来,那就是再次违命了,臣不敢。平王无奈,对奋扬说,回城父去吧!还像以前那样做你的官吧!

费无忌对平王说,伍奢的两个儿子都是人才,假如逃到吴国去,会给楚国带来忧患的,要杀掉他们才好。平王让伍奢叫两个儿子到郢都来,说是,他们来了,你还能活下去;他们不来,你就非死不可。伍奢说,长子尚会来的,次子员却不会来。平王问道,这是什么缘故?伍奢说,尚孝而好仁,员勇而多谋。以后给楚国带来忧患的,一定是员。平王派使者召伍尚、伍员,伍尚对伍员说,我到郢都去尽孝,你到吴国去设法报仇吧!于是,伍尚奉召而去。伍员则张弓搭箭出见使者,作将射之状,使者惊走,伍员乘机逃脱。

伍员果然逃到吴国去了,但他不是直奔吴国,而是追随太子建,先后经宋、郑、晋诸国,才逃往吴国的。公元前521年———平王八年,宋国内乱,太子建与伍员奔郑国,不久转往晋国。晋顷公要太子建再到郑国去做晋国的内应,说是灭掉了郑国就把郑地封给太子建。太子建一时糊涂,竟回郑国去了。焉知被知情者告发,郑人杀死了太子建。太子建有子名胜,尚幼小。伍员带着这个不抱就得背的胜,逃往吴国,沿途历尽艰险。《史记·伍子胥列传》记:“伍胥(伍员字胥)……与胜俱奔吴。到昭关,昭关欲执之。伍胥遂与胜独身步走,几不得脱。追者在后。至江,江上有一渔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剑曰:‘此剑直百金,以与父。’

父曰:‘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珪,岂徒百金剑邪?’

不受。伍胥未至吴而疾,止中道,乞食。”《战国策·秦策》记伍员“槖载而出昭关,夜行而昼伏,至于蓤水,无以饵其口,坐行蒲服(匍匐),乞食于吴市”。昭关,在今安徽含山西北。伍员和胜是躲在商人的货囊里过昭关的,还是徒步绕小路过昭关的,无由断定。“赐粟五万石”和“爵执珪”都是后人杜撰的,当时楚国还没有赐粟以万石计的赏格,而且还没有执珪这个爵位。

到了吴国,伍员求吴公子光引见吴王僚,吴王僚未予重用。伍员只是耐心等待,据说曾躬耕为生。

这时,楚国正被卷进宋国的内乱中去。先是,公元前521年———平王八年,宋元公与华氏由相恶而相攻,宋元公以齐、晋、卫三国为外援,华氏的外援只有一个吴国。华氏不敌,向楚国求援。

其明年春,平王命司马越领兵迎华氏,宋元公不得已,纵令华氏诸大夫及其同党逃到楚国去。

公元前519年———平王十年,吴伐楚,公子光为元帅,直逼州来。令尹子瑕抱病偕司马越出征,率楚师和胡、沈、顿、许、陈、蔡之师救州来,子瑕死于军中,楚师士气不振。两军战于鸡父(在今河甫固始东南),胡、沈、陈三国之师因轻敌而大败,许、蔡、顿三国之师闻风遁走,楚师尚未列阵即行溃退。是年秋,吴公子光领兵入郹阳(在今河南新蔡),迎太子建之母去吴国与其孙胜会合。

太子建之母乃郹阳封人之女,因其子被废而幽居郹阳,与吴人暗通消息。这次是乘吴师战胜之机,携其宝器逃亡到吴国去了。司马越闻讯,领兵急迫,没有赶上。《左传·昭公二十三年》记越自责云:

“亡君夫人,不可以莫之死也。”越回到家乡澨,即自缢以谢罪。

这一仗,楚国损兵折将,失地丢人,窝囊之极,声威因而大减。

囊瓦(子常)继为令尹,征集役徒,加固郢都城垣。左司马沈尹戌不以为然,《左传·昭公二十三年》记沈尹戌说:“子常必亡郢。

苟不能卫,城无益也。古者,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诸侯;诸侯守在四邻,诸侯卑,守在四竟(境)。”沈尹戌认为只要没有“内忧”和“外惧”,国都就无须筑城。当初若敖、蚡冒以至武王、文王,国土方圆不过数百里,尚且不在郢都筑城,现在国土达方圆数千里,却在郢都筑起城来。要凭这城来固守,那是很难做到的。

沈尹戌坚持重外线、轻内线的作战方针,至少要御敌于方城之外,代表了春秋时代楚国占主导地位的战略思想。屡战屡胜的强大国家确实不必有城垣。东方和西方都这样。古代的斯巴达,在希腊诸城邦中以尚武善战著称,它就是没有城垣的。楚国假如还像成庄时代那样每战都在外线,筑城也将是多此一举。然而今非昔比,灵平时代的楚国与吴国交锋败多胜少,应该变通为外线、内线并重才好了。

囊瓦的错误不在于为国家筑城,而在于为自己敛财。此人甚贪,《国语·楚语》记斗且说囊瓦喜欢“蓄货聚马”,“如饿豺狼焉”。当时,“民之羸馁,日已甚矣”。因而,囊瓦“积货滋多,蓄怨滋厚”。

公元前518年———平王十一年,吴楚发生边民纠纷。吴国边邑卑梁(在今安徽天长西北)与楚国边邑钟离(在今安徽凤台东北)毗连,都种桑育蚕,一吴女与一楚女因争桑树而扭打。事态越闹越大,楚女家杀死吴女家,卑梁大夫征发邑兵进攻钟离。恰巧,楚国扩建了舟师,平王自将东巡,闻变,当即攻破卑梁。吴公子光领兵迎战,因楚师强大而逡巡不前。这时越国的战略方针是西联强楚、北抗劲吴,先派大夫胥犴朝见平王,又派公子仓和大夫寿梦(此人与已故吴王同名)领兵从征,还送给平王一艘乘舟。越人的造船技术比楚人高明得多,这艘王室的乘舟大概同余皇相似。平王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转悠了个圈,以为达到了威服吴人的目标,就奏凯回国了。焉知楚师刚撤走,吴师就攻占了钟离和巢邑。成语“卑梁之衅”,意即小事化大。国间关系就有这么复杂,细故往往酿成巨祸。

反之,若要大事化小,就不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