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可以扬徒兵之长而避徒兵之短。徒兵遇山则登,车兵遇山辄止。《吕氏春秋·简选》云:“吴阖庐选多力者五百人,利趾者三千人,以为前阵,与荆战……”《墨子·非攻》云:“古者吴阖庐教七年,奉甲执兵,奔三百里而舍焉,次注林,出于冥隘之径……”
孙诒让《墨子间诂》卷5云:“此云‘奉甲执兵,奔三百而舍’,即‘多力’、‘利趾’者也。”这些多力者和利趾者,都是精锐的徒兵。
其二,可以出敌不意,避实击虚。《孙子·计》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同书《虚实》云:“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楚国在三个隘口或许没有戍兵,即或有戍兵也很少,楚人根本没有想到吴师竟然会舍坦途而取险径的。吴师的进军路线,以近乎完美的形态体现了孙武的兵法。
吴师的进军路线,以喻宗汉所考最为近实,详所著《吴师入郢之战有关问题探讨》。
楚师与吴师夹汉水而阵,在楚师是力求阻敌于汉水之阳,在吴师是力求歼敌于郢都之外。左司马沈尹戌是当时楚国最优秀的将领,他自请率偏师经申县出方城,调集方城内外的楚师,烧掉吴师留在淮汭的战船,回过头来,占领城口,封锁三隘,南下拊吴师之背。
沈尹戌建议囊瓦暂且固守汉水南岸,吴师上移则随之上移,吴师下移则随之下移,以防堵为务,待沈尹戌南过城口之后,囊瓦再挥师渡汉。这样,吴师腹背受敌,楚师就稳操胜券了。沈尹戌的建议是当时楚师唯一的上策,如能实现,则楚师将变被动为主动。楚国东北方向的天然屏障是一道山和一道水,如今一道山既已失守,就只能固守一道水了。在楚师主力未受致命打击之前,只要他们昼夜严密监视对岸的吴师,吴师就很难渡汉南下,郢都就可能保住,囊瓦所需要的,只是耐心和细心。
可是,战局的演变受着多重因素的影响,有敌方的因素,有己方的因素,与天时有关,与地利有关,当然也与人和有关。因此,总会有事前无法预见的事态。为将者须善于随机应变,临机决策,相机用兵,寻机歼敌。沈尹戌北去后,楚国个别将领的不同意见竟把囊瓦说动了。据《左传·定公四年》所记,将军武城黑说:“吴用木也,我用革也,不可久也,不如速战。”旧注以为木和革所指的都是战车,实则大谬不然。战车如有革,无论天气好坏,都不会比无革的差。木和革所指的都是盾和甲,吴师所用的多为木制,楚师所用的多为革制。通常是革优而木劣,但若受潮,则革易刺穿,而木更坚实,优劣就易位了。当时大概天气不好,武城黑才有这样的忧虑。其实,两军隔水相持,还不到短兵相接的地步,武城黑忧虑得太早了,而糊涂的囊瓦却也着急起来了。将军史皇对囊瓦说,楚人喜欢司马(沈尹戌),讨厌令尹。如果司马的计划实现,就等于他独建奇功,令尹一定要速战速决,以求立功,否则,将难免受到谴责和处分。史皇本人求战心切,乃出此挑拨离间的下策。囊瓦不暇细思,仗着兵力的优势,竟挥师渡汉了,这正中伍员、孙武下怀。
楚师列阵于小别、大别之间。小别、大别都是山名,前者在今汉川,后者在今武汉,春秋时代它们都在汉水北岸,后因汉水改道,如今都在汉水南岸了。两军三度合战,楚师且战且向西引退,吴师且战且向西挺进。囊瓦打算逃跑,史皇大为不满,对他说,遇危难就逃跑,您还敢回郢都吗?您如果战死了,楚人倒会原谅您过去的罪愆。囊瓦无奈,只好继续作战。
十一月庚午,两军决战于柏举。旧说以为柏举在今麻城,不确。
按两军转移的方向推测,柏举应在今安陆一带。清早,阖庐之弟夫概王请求做先锋,阖庐不从,可能是因为阖庐有猜疑之心,怕夫概王立功太多易生后患。焉知夫概王敢于违阖庐之命,以其私卒五千冲击囊瓦的私卒。囊瓦的私卒溃散了,吴师乃全军出击。楚师大败,史皇奋战而死,射力竭而俘,囊瓦则快马加鞭逃往郑国去了。吴师追击楚师,夫概王所部一路领先。近清发水即今涢水时,夫概王令其卒稍停,待楚师半渡,才奋力进击,楚师又损失了大量将士。
楚师残部继续西撤,饭刚做好,吴师又追到了。楚师弃食而逃,吴师则坐享其成,吃饱了再去追击。以战胜且吃饱的部队,追击战败且挨饿的部队,如以虎逐羊。楚师退到雍澨(在今湖北京山),又被吴师追上,从此溃散,吴师则进逼郢都。
据《韩非子·说林》,吴师在小别与大别之间三战皆胜之后,阖庐曾有退兵之意,问于伍员。伍员以人溺于水为喻,说只喝一口水还死不了,要连喝多口水才呛死,为今之计,应该叫那溺水的人沉下水底去。经伍员提醒,阖庐才下了进取郢都的决心。
十一月己卯,即柏举决战后九天,昭王一家连同其妹季芈携随从弃都避难。南渡雎水时,吴师逼近,昭王命箴尹固上岸,去用象群阻击吴师。当时楚宫的园囿里养着象,昭王出都时,群象大概负重随行,及雎水而止。箴尹固在群象的尾巴上一一系上火把,一一点燃,驱赶它们向吴师冲去,这样,至少可以起暂时阻滞吴师的作用。昭王走得十分仓促,大夫蒙穀听说昭王走了,跑到宫中去查看,发现记录着法规的《鸡次之典》还在那里,当即扛起来,躲进云梦中去。
次日为十一月庚辰,即柏举决战后十天,吴师攻破郢都。自吴王而下,按尊卑顺序,分别住进楚王的宫室和令尹、司马等官员的府第。阖庐有子名子山,住进囊瓦的府第,其豪华仅亚于王宫。夫概王不服,要去攻打子山。子山闻讯,急忙迁出,让给夫概王。
沈尹戌经申县出方城,至息县烧吴船。获悉郢都陷落,迅即领兵回救。所部在雍澨与吴师遭遇,沈尹戌力战负伤。他是番人,早岁入吴国,为公子光家臣。后来效忠于楚国,但其元配夫人仍在吴国。这时,他若为吴师所获,势将受辱,因此,他宁死不降。沈尹戌问左右,谁能把我的头带走,不让它落到吴人手里?侍从中有一位名叫句卑的,也是吴人,追随沈尹戌多年,自荐说,我出身微贱,不知能否当此重任?沈尹戌对他说,这些年来,我没有发现你的贤能,深为抱歉,你当然能完成我的嘱托。于是,沈尹戌奋力再战,又两次受伤,终于阵亡。句卑割下他的头,把他的尸身藏起来,把他的头裹在包袱里带着逃走了。
昭王渡过汉水,进入“云中”。“云中”即郧中,属郧县。一天晚上,正露宿时,遇到强盗。强盗用戈击昭王,王孙由于扑在昭王身上,昭王无恙,王孙由于则因肩部重创而昏迷不醒。在黑暗和慌乱中,昭王一行逃往郧县。人既困乏,路又崎岖,季芈走不动了,由钟建背着她走。昏厥的王孙由于,谁都以为他死了,但他有幸苏醒过来,而且居然追上了昭王。
郧公为斗辛,其弟有斗怀和斗巢。斗怀要杀死昭王,为其父蔓成然报仇,被斗辛断然阻止。《左传·定公四年》记斗辛说:“君讨臣,谁敢雠之?君命,天也。若死天命,将谁雠?……必犯是,余将杀女(汝)。”斗辛的君臣观念,代表了楚人传统的主流。由斗辛和斗巢护送,昭王一行逃到了随国。昭王流亡的路线,由南而东,由东而北,大致是马蹄形的。
吴师也到了随国,吴人怀疑昭王正在那里。吴和随的公族都是姬姓,都算是周室的子孙。凭着这点缘分,吴人劝随侯及其臣僚顾全周室,不要隐藏把汉阳诸姬吞并殆尽的楚王。吴人许诺,只要把昭王引渡给吴人,汉东就归随国所有。
楚对随这个附庸一向很开明,相应地,随对楚这个宗主一向很忠顺。这时,随人矢口否认昭王逃进了随都,还对吴人说,敝国是个小国,是楚把敝国保护下来的,敝国和楚世世代代有盟誓,至今如此。如果遇到危难就背盟叛楚,以后又怎么能侍奉贵国的大王呢?
贵军只是没有捉到楚王罢了,以后只要贵军平定了楚国,敝国敢不唯命是从吗?吴人以为昭王确实没有逃进随都,又见随人态度坚定,就置之不问了。
昭王有庶兄名子期(公子结)随行,其状貌与昭王有些相像。
在吴人追逼随人时,子期让昭王和少量随从秘密逃出随都暂避,自己假扮昭王,请随人把他当做昭王引渡给吴人。随人犹豫,为此卜问,其兆不吉,于是作罢。吴师撤离后,昭王重入随都,割破子期心口的皮肉,取血与随侯盟誓。
《淮南子·泰族训》记吴师入郢后,“烧高府之粟,破九龙之钟,鞭荆平王之墓……”烧粟和破钟,表明吴人没有久占郢都和灭亡楚国的信心,只是竭其全力摧残楚国。九龙之钟,《新书·耳痹》作“十龙之钟”,是楚国王权的象征。至于鞭平王之墓,则是伍员所为。
《吕氏春秋·首时》说:“伍子胥……亲射王宫,鞭荆平之坟三百。”
《史记·伍子胥列传》所记则为:“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鞭尸之说独见于此传,未可置信。入郢前打着主动仗的吴人,入郢后却打起被动仗来了。伍员被复仇的欲火烧昏了头脑,阖庐则过分宠信伍员,以致吴人迟迟不愿撤兵。吴人悬师远出,以寡击众,贵在速战速决,速进速退,不可旷日持久。如孙武有指挥的全权,吴人早就退兵了。《孙子·作战》云:“兵贵胜,不贵久。”“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显然,吴人迟迟不撤兵与孙武的战略思想是不相合的。
吴师在楚国的腹地滞留得愈长久,他们遇到的困难就愈严重。
楚人有怀旧、念祖、爱国、忠君的传统,昭王又以宽厚仁慈著称,吴师的行为愈残暴,楚人的反抗就愈强烈。《汉书·刑法志》记郢都父老为昭王送行,“王曰:‘父老反矣!何患无君?’父老曰:‘有君如是其贤也!’相与从之。”《新书·输诚》记吴师入郢前两年,冬季严寒,昭王“出府之裘以衣寒者,出仓之粟以赈饥者”。吴师入郢后,那些曾受昭王之赐的平民不惜与吴师拼命,对阖庐尤为痛恨,以致有一夜阖庐换了五个住处。《淮南子·泰族训》记昭王奔随后,楚人群起与吴师斗争,没有将领,就由当过兵的负责操练和指挥,“各致其死,却吴兵,复楚地”。昭王长庶兄子西(公子宜申、公子申)逃到脾洩(地望失考),建树王旗,安定人心,招集散兵,组织抗战。有个以屠羊为业的小商人,名说,号为“屠羊说”。昭王流亡时,屠羊说紧随不舍,大概是为了杀羊给昭王吃吧?事见《庄子·让王》。
大夫申包胥曾是伍员的密友,伍员出奔时途遇申包胥,他对申包胥说,我一定要颠覆楚国!申包胥对他说,您就尽力而为吧!
您如果能颠覆楚国,我就一定能复兴楚国!这时,申包胥托人代他去见伍员,对伍员鞭平王之墓的行为严加谴责。《史记·伍子胥列传》记伍员托来人带口信给申包胥说:“吾日暮途穷,吾故倒行而逆施之。”申包胥见伍员如此一意孤行,便跑到秦国去求援,对秦哀公说,吴国像大野猪(“封豕”)、大长虫(“长蛇”),要把上国一个一个吞灭。敝国灭亡了,贵国也将不得安宁。贵国何不出兵?出了兵,至少可以分到一些土地和民众。以后敝国如果永劫不复,也将是贵国的土地和民众;贵国如果有意保存敝国,敝国将世世代代服侍贵国。秦哀公听了尚不为所动,答称要商量商量。申包胥不肯告退,相传也不肯进食,靠在墙边,哭了七天七夜之久。这些情节是否一概如实,毋庸深究,总之,恳切、哀痛之至。秦哀公终于答应出兵了,为之赋《诗·秦风·无衣》,其中有句云:“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申包胥感激不尽,顿首九次,方才坐下。
公元前505年———昭王十一年,春夏两季,这场战争把另外几个国家也或深或浅地牵扯进去了。周天子见楚国为吴师所破,自顾不暇,派刺客到楚国去,杀死了王子朝。蔡国因负责吴师的补给而缺粮,向鲁国求助,鲁国送了些粟给蔡国。越王允常见吴师主力久出不归,乘隙袭扰吴国。秦师五百乘,以子蒲、子虎为帅,出武关,过申县,败夫概王于沂邑(在今河南正阳境)。大约同时,散而复聚的楚师败吴师于军祥(在今湖北随州西南)。这样,秦师纵横于方城内外,楚师出没于汉水南北,楚人则支援秦师和楚师而阻挠吴师,吴师穷于应付。
是年秋,楚秦合兵击灭为虎作伥的唐国。夫概王不告而别,率所部回吴国,自立为王。阖庐见前方大势已去,后方大患日亟,当即命全军撤回吴国。
阖庐所部击溃了夫概王所部。夫概王逃奔楚国,楚国把他安置在棠溪(在今河南遂平北)。
历时十月的一场大战终于结束了,它所显示的战略和战术值得后世兵家悉心揣摩。吴人大规模使用陵师兼舟师,兵员达三万;远距离奔袭,里程近两千:这些,都创了历史纪录。当时的陵师兼舟师,类似于当今的海军陆战队。吴人不仅是以寡击众,而且是以劳击逸、以徒击车,他们的胜利来之不易。交战双方所较量的,不仅是国力、兵力孰强孰弱,民气、士气孰高孰低,智术、心态孰优孰劣,而且是道孰有孰无。在战争的前段,吴有道而楚无道;到战争的后段,就转化为吴无道而楚有道了。胜利与失败的易位,牵连到许多变动不定的因素,有道抑或无道是一个有决定意义的前提。精明老练如伍员、孙武,在以有道伐无道时,得心应手;但在以无道抗有道时,就心劳日绌了。
孙武留下一部兵法,冠冕古今。人们研究得很多,而且似乎方兴未艾。孙武还留下了麾师入郢的一个战例,可惜人们研究得还很少。在这场大战中,受祸最惨的是郢都的国人。宜城的土著对2500余年前的这段往事未能忘怀,至今仍有许多关于平王和昭王的传说,对平王褒少贬多,对昭王则有褒无贬。原有昭王庙和昭王井,韩愈过宜城时作《题楚昭王庙》诗云:“丘坟满目衣冠尽,城阙连云草树荒。犹有国人怀旧德,一间茅屋祭昭王。”
吴师退走之后,昭王回到郢都,时为十月。郢都经吴师蹂躏,残破不堪。于是,昭王迁都,而仍称之为郢,以示不忘其旧。这个新都在今湖北江陵,详见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