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集真意与精华
晕眩的深度与光明的广度
穿透时代的诗性光芒
牛人本色是诗人
希望我的足迹也是真正意义上的诗
倾听诗人解读我珍藏的童话
诗是生命,诗是活力
收到亚洲先生的诗集
同时咀嚼历史与诗歌
采集真意与精华
——评黄亚洲诗集《老子骑牛》
龙彼德
这是黄亚洲的第七本诗集。
黄亚洲1970年开始诗歌创作,历经了稍嫌青嫩的“无病呻吟”,遭遇过经纬线上的“磕磕绊绊”,深情地喊出了“父亲,父亲”,怀着虔诚与激动“行吟长征路”,以十日十夜的大悲痛大慈爱抒写“中国如此震动”,在生我养我之地不无忧患地发出“西湖四问”,终于来到了眼前——“老子骑牛”。
如此的诗途跋涉,使我自然地想到了里尔克在《布里克随笔》中的一段名言:“啊,说到诗:是不会有什么成绩的,如果写得太早了。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接着,他列举了一系列在自然界和人间应该体验的种种巨大的和微小的事务,最后写道:“等到他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 (冯至译,引自《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第50—51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亚洲的情况正是这样。他虽然写诗较早,但在影视创作上的投入与成就却一度超过诗。对诗的重新专注与用功——我个人以为——是新世纪的事,而诗艺的真正起飞则始于2003年他54岁时出版的第二本诗集《磕磕绊绊经纬线》,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五年中出了四本诗集,并一举摘得第四届全国鲁迅文学奖。这与他直面现实,总是出现在火热的第一线,和时代共节拍、同人民共呼吸是分不开的,也得益于他这些年国内国外的访问,东南西北的行走,不停地“采集真意与精华”的努力。
《老子骑牛》共分七辑,既有巨大的事务,如2008年初春中国部分地区的抗冰雪救灾(一辑),第29届夏季奥运会即北京奥运会(二辑),也有微小的事务,如诗人在黔南(三辑)、福建(四辑)、南京(五辑)、浙江(六辑)的感悟,无论大小,他都倾注了自己的情感,并把这些情感尽可能地化为了经验。
《驮缆七星山》,是黄亚洲参加中国作家赴贵州“抗冰救灾”采访团的作品。他克服了天寒路险以及身体不适等多种困难,在短短的七天中创作了12首诗和2篇散文。每到一地,他都要为战斗在第一线的人们朗诵,受到热烈的欢迎。在这首诗中,他亲身体验了电力工人肩扛直径185毫米的铜芯铰线在泥泞路上攀登的感受,充满激情地写道:
请把这缆线,挽上七个圈
驮到我的右肩
请让我成为一片龙鳞,一趾龙甲
让我这个属牛的,今天
龙一样蜿蜒
全诗即围绕“龙”的意象展开:“一个连的军人,现在,是这条龙的/全部鳞片”这是个体与整体的关系,也是军人与民族的关系;“现在,让我大口大口喘气/做一条龙并不神气/甚至比牛还难”这是诗人的直觉,并由直觉衍发出思想:
中国南方的天空坍了
山山带孝,村村无烟
如果这时候还没有一条龙游出来
吐出全部的供电局、电力公司、变电站,吐出
全部的政府官员
你这中华民族的图腾
还有什么荣耀可言
场面开阔,情绪悲壮,语调铿锵,反问有力!
事实的确如此,这场特大雨雪冰冻灾害,为建国五十余年来所罕见,对政府和人民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就让我们今天共同喘气吧”,一语双关,这个动作用得特别好,既有负重登山的现场感,又有万众齐心的一致性。“让我们打颤的鞋底/成为龙爪的图案”,属于微瑕。因为“我”、“一个连”已成为“鳞片”,似不能再任“龙爪”。如是,前文“龙甲”应该为“龙爪”,“全部鳞片”后可加上 “全部器官”。不过瑕不掩玉,结尾更好:
这样的历史记录,好像有很多次了
民族的巨龙在每一次腾飞之前
都有一段
匍匐的艰难
由形而下过渡到形而上,由情感上升到经验。
《陈艳青,你是一座园林》,是对为祖国争光的中国奥运冠军的真实写照。诗中没有一句豪言壮语,有的只是人生的实情:
父亲说,到2008年你也太大了吧?
快三十了,考虑成亲,才是正经
这是他以前说的话
后来他也听见了春天的布谷,秋天的大雁
他明白了节令
他是中国南方的
最懂节气的农民
朴实得就像空气和土地,也非常符合父亲的身份,因为农民最注意的是“节令”,不是有这样的俗语吗,“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三春不如一秋忙”,第29届奥运会在北京举办,这是历史对中国的眷顾,也是十三亿人民的幸运,这样难得的机遇怎能因个人的私事而错过呢?已经“三次退役”的陈艳青正是在父亲的支持下,“从南方的温润的土地上抬起头来”,“重新把国徽穿在身上”,“连打三天‘封闭’”,带着伤病上阵的。
现在你站在冠军台上
举重颁奖,女子85公斤
属于你的那一支义勇军进行曲,顿时
成为泪水,湿了十亿双眼睛
南方开始飘雨
你的父亲,又一次感觉到了节令
这比“百年梦圆”、“祖国因你而骄傲”等一类套话,不知要强多少倍。特别是“又一次感觉”到的“节令”,将国家、集体、家庭、个人都囊括在内,达到了里尔克所谓的“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
如果说一辑、二辑还有些诗尚存在某些理念先行的缺欠的话,那么三、四、五、六辑中的“真意与精华”就更加集中、更加多一些。如《方孝孺故里》,以六个“想象”再现了明成祖时期那桩惨烈的公案,方孝孺因拒绝为明成祖起草登基诏书而被杀,灭十族,死者达八百七十余人。“其时,他不知道雕花的窗外已经兵变/也不知道自己会那样拍案而起/更不知道有多少后人赞他流芳百世/多少后人叹他愚不可及”,究竟是台州式的硬气重要,还是大批无辜生命丧失的可惜?这恐怕是永远值得争论的一个问题,作者把这个命题阐发得很传神。再如《浙东大峡谷,石头阵》,以“女娲补天”的神话典故,写自然与社会中的现实人生:“记得青梗峰那边有一块大石头/无缘补天,每日悲号/这里,悲号的,却有整整一万块/我听见哭声”。“补天”,无疑是崇高的,但在生存竞争激烈的当代又有多少人能争取到这种光荣呢?
一万个机会在这里腐烂
一万种抱负,被松鼠践踏
这就是现实,虽然冷酷却无法回避。人到中年的诗人的身世之感、沧桑之慨,透过这两行诗尽显无余。“一万块石头摆出一万个姿势”,其中有自我,更多是众生。“不再要求做人行不行/只做个畜牲,放我出山?”,是希望换一个环境,换一种活法,在自由的天地里,实现个体生命的价值,这就是“悲号”的目的。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易,“峡谷是一只尘封的档案袋/他们在等待海枯石烂”。所以,诗人发出这样的呐喊:
现在,我想用诗行,把他们
捆起来,我要让我的诗集胆结石
发出一万声悲鸣
让无缘补天的石头成为诗歌
这是最好的选择
艺术就是这样诞生的
这无异于第二次解放,也代表了大多数平凡者的心声。由此可知,经验并非理念,而是一种个性独特而又能引起普遍共鸣的生命体验,是感性与智性的完美结合,是客体与主体的水乳交融。
亚洲的诗,素以敏感、机智、比喻著称,这本诗集也体现了他固有的特长。如《在鼓浪屿参观钢琴博物馆》,从“鹭岛”(厦门的别名)起兴,迅速捕捉到“白鹭”的意象,写“一百多只白鹭,在这里集体栖息”,“一旦起飞,整个海域,都奔腾成五线谱”,想象开阔而华美。“早先,她们从欧洲飞来,最老的一只/已经两百岁,现在看去,还是少女模样。”仅此一节二行是对钢琴博物馆的素描,颇有些“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味道。“如果她们同时飞上天空/整个鼓浪屿,可能会在海面消失”,虽为浪漫夸张,却让人不以为迕,反而心神俱醉,认同其艺术的而非生活的逻辑。“只有一只依旧停在波浪上,在朦胧中梳理羽毛/而且这只白鹭善于朗诵,名字可以叫舒婷”。这就是亚洲擅长的机智,在联想中巧妙推进,由鸟及人,写到了栖居于鼓浪屿的著名女诗人。既是姓名的谐音,也可以说是一种比喻。“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舒婷的家/差一点,没在五线谱里淹死”这是意象、比喻的延展,也是艺术逻辑的推理。最末一节:
一个岛子是属于钢琴的,这多么美妙
琴盖合上眼帘,白鹭和舒婷就睡着了
堪称“含不尽于言外”,真个是美不胜收!厦门我去过三次,也参观过鼓浪屿钢琴博物馆,到过舒婷、陈仲义家,却没写出一行诗来,不能不佩服亚洲。
最后,我要提及的是这本诗集的第七辑“忧郁鸟”,在形式与风格上虽与前六辑没有过多的差别,但增加了一些人生的感喟,出现了一种忧郁的情调,预示了某种策略的转移和变异的开始,是相当令人瞩目的。我特别欣赏最后一首《坚守》——
以一碗羊肉汤想象贫瘠的草原
那是哪一年,走过一座又一座低矮的帐篷?
用一根鱼骨头敲打愤怒的大海
竖起耳朵,倾听海鸥体内的台风
检阅一本又一本的英雄传记,结识流浪的父兄
他们风光无限却又鼻青脸肿
打开窗户,凝望十字路口
甲虫们为了什么,四处蜂拥?
闭门谢客,从清明睡到立冬,我能不能坚守
所有我孵出的梦?
极其形象地道出了坚守与采集的辩证关系,我就把这首诗还赠给亚洲,继续努力吧,以自己的一生!
晕眩的深度与光明的广度
——浅谈黄亚洲诗歌之晕眩美学
卢建平
对于黄亚洲的诗歌,许多人的印象往往是红色的,有人则干脆称其为主旋律诗人。对此,黄亚洲本人颇不以为然。的确,大致浏览一下他的十多本诗集,这种唱响主旋律的基调还是十分明显的。但是假如从诗学的角度细读黄亚洲的作品,我则认为,不能如此简单地评价黄亚洲的这些诗歌。
许多时候,在黄亚洲的诗歌里,我竟然很惊讶地读到作者欲以一种率性坦荡的热爱将一些矛盾抚为和谐的努力,这种努力既包含着一个充满着爱意的赤子之柔情,也有着一个诚挚的侠者那种孔武阳刚的苍劲。我以为,这可能是因为黄亚洲身处意识形态部门,一方面受着主旋律思想的深度影响,另一方面却又不断地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汲取养料,诗人内心天性的生命涌动与外在主旋律要求产生了十分尖锐的矛盾之缘故。
正是在这种或无奈或抗争,在矛盾中浮沉跋涉的努力,才形成了黄亚洲诗歌切入世界与事物快速直接、意象驱遣奇特巧妙、风格明朗、诗思广阔的特点。
这其实从黄亚洲的一些诗集命名便可以初见端倪:《父亲,父亲》、《磕磕绊绊经纬线》、《西湖四问》、《老子骑牛》、《毫无准备》、《我钦佩》等等。有个诗人问我:“黄亚洲怎么会给他的诗集起这样的名呢,似乎都不是诗集的名啊!”我听后笑了,回答说,那么你认为诗集应该都是怎样的名呢,这正是黄亚洲的诗歌特点呢。
如果再来读一读黄亚洲的这些诗:“我的诗走失了鞋子”、“我心里有个魔鬼”、“天台”、“黄昏的林子”、“我的鞋很累”、“吻你”、“完整的月亮”、“诗人”、“那匹马”等,你肯定不难理解黄亚洲诗歌的这一特点了。
我特别喜欢作者的一首名为《睡梦》的诗,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在梦里,最大的问题就是路径∕晕眩是我忠实的方向盘∕我每天用它判断光明”。我认为,这句诗非常恰当地概括了黄亚洲诗歌写作的二个向度,一是晕眩,一是光明。
晕眩体现的是其对现实生活和诗歌创作的美学把握,光明则表现为其对世界与社会的一种悲悯及真挚情怀的指归。
以我看,晕眩就是诗人观照现实,切入生活的一个最佳姿态和途径。对诗人而言,从某一角度说,诗歌就是一个现实的梦,是人生的一个迷宫,这可以从作为哲学家的弗洛伊德、作为文学家的格里耶、杜拉丝,作为电影导演的雷奈等人的理论与实践中得到明证。在这个迷宫里,如何找到梦之光明出口,十分重要。黄亚洲利用晕眩这个“忠实的方向盘”,找到了梦之光明出口,我们不能不佩服他的睿智。
一方面,在当下这个经济社会快速发展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晕眩社会,唯有以晕眩对之,才不会产生真正的晕眩。因此,这种晕眩,事实上却是最大的清醒与生活智慧。从这一意义而言,在黄亚洲的诗歌里,其实是已经形成了一种姑且称其为晕眩美学的诗学原则。
除诗歌外,黄亚洲的另一个大成就是在电影方面,我不知道,黄亚洲是否研究过丹麦的电影导演冯特里尔所倡导的电影晕眩美学,但是,黄亚洲诗歌中那种对梦与现实真实界限的逾越以及对诸多诗歌文本的有意穿越,却是十分明显地印证了冯特里尔所提出的电影晕眩美学。请看这首“那匹马”:“那匹该死的马跑去哪儿了呢∕蹄花,必定已经腐烂∕梦做完了,地平线折断,折成筷子∕我吃上了热饭∕模样猥琐,内心坦然//那匹强悍的马去了哪儿了呢∕多少黏稠的梦境,被它拉长成渔网∕我埋头吃饭∕我埋头吃饭//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那些厮杀,那些呐喊∕于今听来,蚊子一样可怜∕但我还是愿意出一滴血,只出一滴∕如果他们认为我的血,尚属新鲜//手中的饭是热的,还见着∕一丝两丝肉片∕递给我的餐盒是马粪纸做的∕那匹马呢∕我泪水满脸,却又老谋深算”,梦做完了吗?但分明还是在梦中,真的是在梦中吗?场景却又是如此的真实。
再比如,在站在阳台上的教皇眼中,人类是“又咸又腥的”,是他眼中“一粒∕永远挂着的泪珠”。再比如:他认为,“全世界所有的战争∕都起源于裙子升上旗杆”,他认为,“城市的夜生活多∕黑眼圈多,所以城市抹点脂粉与口红∕是虚荣与健康的表现”,他认为“菩萨大批进村的日子∕就是村民子女∕大批进城之时”,在他眼里,回忆的颜色是同夜转昼的颜色是相同的,“是雄鸡吐出的痰”。这些荒诞、变形的日常表象背后,却明显是清醒智慧的价值思考。我认为,这正是米兰昆德拉在揭示自由主义伦理时所说的“个体生命沉醉于自己的生存晕眩”,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说,这是一种生命与诗歌交欢的晕眩。黄亚洲巧妙地运用晕眩这一武器,迅疾地把握了世界,把握了事物的本质,的确是既具“泪水满脸”的纯真与敏感,也具“老谋深算”的成熟与智慧。
另一方面,通过这种忠实、深度的晕眩,作者所判断和寻找的光明,其质里是一种黄亚洲式的悲天悯人之情怀与真挚动人的情感。许多论者在谈到黄亚洲的诗歌创作时,都谈到了“中年写作”与“中年特征”,这当然很准确,但我则认为,这还是太简单了一点。